但舆论的力量实在太大,除了私下的议论不说,一些人还暗中印刷了传单,到处散发。这些用劣质纸张印刷的、象盗版书籍一样的传单广为流传,虽然错别字很多,使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是老军医的广告,但在群众中造成了很坏的影响。传单其实也没有什么新东西,无非是些恐吓和辱骂的大字报之类的玩意儿,诸如:张居正是个王八蛋,张居正是个扒灰高手,张居正是个白眼狼,张居正生活作风有问题,张居正喜欢吃明文禁止的野生保护动物,张居正收受贿赂,张居正公款出国旅游,张居正家庭有矛盾,张居正的爸爸是人妖,张居正里通外国,张居正是画皮,张居正对先帝有腹诽的嫌疑,等等。搞得京城里一时间沸沸扬扬。
张居正因此在十月份再次上书,请求万历让他回去尽孝道。万历还是不许。
张居正过了几天,又上书万历,再次请求丁忧。万历有些烦了,对老猫说:“操,这张居正成天哼哼啊啊,婆婆妈妈,歪歪叽叽,就像一只苍蝇,有完没完?告诉他不用回去了,他还这样,到底是我重要还是他老爸重要?你要做样子给人家看,两三次也差不多了,还玩什么!”说完,批示道:“着司礼监差随堂官一员,同卿子编修嗣修驰驿前去,营葬卿父,完日后即迎卿母来京伺养,用全孝思。卿宜体朕至意,弗再辞。”
张居正见万历这样的批示,乐得顺水推舟,高高兴兴地继续做自己的元辅了。但每见了人,张居正还是作出一副很委屈和无辜的样子,摊开两手,说:“你看,我有什么办法呢?皇上一定要我留下来,我不能违背圣旨啊。唉,自古忠孝不能两全,真是痛苦啊!”
有的大臣见他这样,当面没说什么,背后却骂:“去你妈的忠孝两全!你是哑子太监,上下两个巴都不全!”
本来张居正和万历都以为没什么事了,可没想到这顽固势力还强得很!
十月十八日,翰林院的吴中行首先上书,指出张居正不回去是不对的。吴中行认为,从伦理上来说,张居正不回去尽孝,很不符合我们的国情,会招人议论;从政治的角度来讲,张居正不回去,会导致朝廷官员的不满,会引起朝廷的动荡;所以,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张居正还是回去的好。但吴中行这人的神经有点问题,写完之后,他还特意给张居正留了一份,让张居正过目,还说:“元辅请指正。”好像自己写的是什么学术论文。搞得张居正倒有些莫名其妙的。
吴中行说得还是客气的。十九日,赵用贤上书,谴责张居正“能以君臣之义为效忠于数年,不能以父子之情少尽于一日”,认为张居正根本就不关心自己父亲的死活,也跟自己的父亲没有什么感情。
二十日,艾穆、沈思孝联名上书,不客气地说:“我们有几点想法想跟皇上沟通:一是张居正父亲去世,他居然好意思留下来,跟大臣们在一起上朝而没有丝毫的内疚,这会让大家怎么想?请皇上考虑;二是皇上留下张居正的目的如果是为了国家,但国家最重要的根本就是纲常,没有了纲常,怎么能服众人,怎么能治理国家?请皇上考虑;三是如果国家有什么大的庆祝活动,张居正参加不参加?参加,就是不孝道--哪有老爹死了还参加欢庆活动的?不参加,对国家不尊重--哪有身为大臣不参加国家的庆祝的?请皇上考虑。”
这些奏疏上去以后,被冯保给扣了下来。冯保叫人十万火急地去通知张居正,让他来商量怎么处理。张居正正在睡午觉,听到消息,连裤子都穿反了,惊惊慌慌地来到冯保那儿。冯保让他看这些奏疏。张居正看完,脸色就变了,一会儿红,一会儿绿,一会儿白,一会儿黑,就像练一门绝世的功夫,好半天没有说话。许久,才“呸”地一声骂出来,说:“这些狗娘养的,敢在老子头上动土了!”
冯保忙劝说:“张大人不要动气,这些小子,还不是张大人你手里的蚂蚁,值得你动气吗?”
张居正说:“我是气他们又要平时拿好处,关键时候又要跟你作对!一个单位,最怕的就是这样一些人!”
冯保说:“这样的人多了,什么单位都有。现在问题出来了,我们得把它解决才是。”
张居正在房间里背了手踱来踱去,由于裤子穿反,就像是两手放在肚子上一样。想了半天,问冯保:“公公你有什么主意?”
冯保说:“我的意思很简单,就是把他们几个给狠狠收拾一顿,杀鸡给猴看,让其他人不敢再乱说话。”
张居正点头:“好主意。不过,公公,你看该怎么惩治他们?”
冯保说:“最干脆的,是把他们给杀了,或者,关他个十年八年的。”
张居正想了想,说:“不是很好,我们还是要抱着治病救人的态度。我看,就实行廷杖吧,即使他们在生理上痛苦,更重要的,是使他们的心灵上有一道抹不去的创伤。”
冯保赞叹说:“还是张大人站得高些。”
于是商定对几个人实行廷杖之刑。
有消息灵通人士知道张居正的打算后,企图来给吴中行等人说情。一大帮人来找张居正,张居正躲着不见。其中有资历比较老的干部就干脆到张居正的内屋找他,恳请张居正放过吴中行等人,说:“张大人,他们也是为了国家,没有私心,有得罪你的地方,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就当他们是无知小孩吧。”
张居正说:“啊哟,我倒无所谓,只是皇上生气得很,我不敢多说话的。”
老干部说:“皇上生气,也是为了你张大人生气,你说算了,皇上也就算了。”
张居正怔了怔,说:“我哪儿有这么大的面子?皇上生起气来,谁都不敢劝的。”
老干部说:“别人不敢劝,你张大人是敢劝的。”
张居正有些发火,说:“你不要逼我好不好?我说了,真不关我的事。要求情,你们到皇上那儿去。”
老干部说:“张大人,你就不要再推托了,别人不知道内情,我还不知道吗?”
张居正听了这话,忽然跪了下来,尖着声音说:“你要我去皇上那儿求情,我是不敢,干脆,你还是杀了我算了,大家落得清净。”然后像泼妇一样把脖子伸长,头往老干部那儿拱,“你来杀啊,你来杀啊!”
老干部一见着架势,吓得忙窜了出去。
老干部气喘吁吁地回到家,坐下来,对家里人说:“这张居正,还真做得出来!连下跪这招都使出来了!”感叹说:“我看啊,朝廷是一代不如一代了,我们那时候,谁会这样无赖?我们那时候……”就开始说起光辉历史来。
家里的家眷和丫鬟一听他的“我们那时候”,忙都跑了出去。
二十二日,万历传出圣旨,命令锦衣卫将吴中行等四人拖出午门前廷杖。吴、赵各廷杖六十,开除公职,永不叙用;艾、沈各廷杖八十,发配边远贫困地区充军。
打吴中行等人屁股的时候,热闹得很:长安街头聚集了成千上万人,围在羽林军外面看稀奇,指指点点,议论谁是谁,谁长得还英俊,谁实在对不起观众;打的时候,又议论谁打得轻了,谁打得重了,谁多数了,谁少数了。这使被打屁股的几位很失望,后来反思说:“我们为了国家,为了人民,惨遭张居正的毒手,可人们不但不理解不同情,反而幸灾乐祸,看热闹,有的还想买我们屁股上的鲜血来做药馒头治病,看来,我们对人民群众的教育还是不够啊!”
可令张居正没想到的是,吴中行等人居然会因为被廷杖而名声大振。
一些自命清高的官员和知识分子认为吴中行等人敢坚持真理,不畏强权,是值得学习的楷模和典范。一时间,民间知识分子和一些官员对吴中行等人歌功颂德的文章奔涌而出,在民间活跃得很。像歌颂吴中行的:“英英者何?兰生气。追之琢之,永成国器”,又有歌颂赵贤的:“黄流在中,为君子寿”,等等。
这叫张居正很妒忌,对冯保说:“妈的,没想到倒让吴中行这等人出名了!”又很不高兴地把主管宣传口子的人找来,说:“我们看我们最近的宣传有问题,不是宣传好的方面,而是宣传一些坏人、一些罪犯,不是宣传积极的东西,而是宣传消极的东西、不利于安定团结的东西。我们的媒体导向很不正确,对一些低级趣味、对一些媚俗的玩艺很感兴趣,大作文章,大肆宣扬,他们到底想干些什么?你们作为领导,对这样一些问题怎么就没有点敏感性呢?”
搞得这些人头上的汗水马上下来了。
十一月初六,张居正正式回内阁上班。
上班的当天,万历派人来叫他到平台见面。这是张居正在“夺情”后第一次与万历见面。
两人见了面,都略微感到有些隔阂,有些别扭,就好像多年没见面的恋人一样。过了片刻,万历说:“先生这段日子辛苦了。”
张居正马上呜咽着说:“还要多谢皇上的照顾。”
万历说:“先生尽孝已尽了,要把心思多放一些在国家大事上了,多为国家做一些贡献,才真正能安慰九泉之下的老父。”
张居正说:“居正本想回去尽孝心的,就是因为担心国家和新政,才放弃了人之常情,但没想到会遭致如此多的非议。唉,皇上,其实我还是希望回去的,以免人家说些不好听的话,牵累到皇上你。”
万历和知道张居正在说客气话,心里说:“你想回去才怪!”张居正其实心里也在想:“就算不回去,安慰安慰你这个小皇帝也是好的。”两人都知道对方在说假话,都心照不宣,面上都一副很感动的样子。
万历说:“先生不必理会这些流言蜚语,对这些人自有国家的法律严惩。你尽管安心上班。”
张居正说:“多谢皇上的恩典。”
又说了会闲话,万历吩咐太监赏给张居正白银五十两、彩缎四表里,并让张居正在宫内吃饭。吃完饭,张居正才去内阁处理文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