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玉发出了一个单音后便戛然而止,她微微偏了偏头,有些无从下手,不知道到底要从哪里开始讲才好。
她理了理那件事情的经过,尽量不去触及那慕惊心的场景,然后轻声说道:“我的家庭自小很温暖,母亲慈爱,父亲谦和。我以为,我会一直这么快乐下去。可是——”小玉咬了咬唇,阴影笼罩在她的眼角,“我母亲生日那天,全都改变了。”
“那天母亲一直一直没有回来,父亲做了一桌好菜,点好蜡烛,倒上红酒,气氛好的不得了。一直到晚上10点,母亲还没有回来,父亲一杯一杯喝着酒,看得出来他很烦躁。我知道那时候父母出了一些问题,他们经常争执,不欢而散。可是那天,父亲明显是想要跟母亲和好的……”小玉说到这里,有些怯怯地看了章炳霖一眼,只见章炳霖神色依旧如常,这让她感到安心。她想,说下去吧,上次说到这里就记不起来了,其实还是因为自己太害怕啊……
眼神回转的那一霎,她见到对面那个比她大不了多少的姑娘,噙着泪望着自己,她看到她的泪花,一阵心慌,记忆中自己也曾在父亲的身下……血泪盈襟。
她痛苦地闭上眼睛,两只手死死纠结在一起,力气用得太大,以至于她的身体都有些微微颤抖。
童心死死地憋住自己的眼泪,她不能在她们面前露出任何有关情绪的表情。她们已然脆弱不堪一击,笑,会当是嘲弄;哭,会当是怜悯。哭笑都添伤。
童心不由自主地想要伸出手去握住小玉那双颤抖地如同秋风落叶般的手,章炳霖却是赶紧伸出手,死死地抓住童心的手,抑制住了她的动向。
章炳霖用的力气很大,童心的手都被捏地犯了几道白痕。刚才童心的泪目已然让他不悦,现今还要伸手干预病人的陈述,岂不知这份悲悯恰恰是扰乱这种病人康复的原罪。
好在小玉只是慌乱了一阵便调整了过来,她依旧带着平淡的调子诉说那件让人伤心的往事。小玉坐立在那里,那单薄的身体瘦削地让人心疼。
“……父亲后来接了一个电话,他们争吵起来,最后父亲把电话都摔了。他喝醉了,把我当成母亲,而后面目狰狞地朝我嘶吼,然后……事情便发生了……”
具体的经过她记不起来,或许说刻意不想记起。事情发生得如此之快,她受得刺激太大以至于后面的一切都记不得了……记不得了……
刚才章炳霖那冷酷的脸像一记重锤打在童心的心口,她微微拎清了头脑,迅速被过身擦掉自己的泪花,她此时应该理性地分析病人的心理,而不是陷入感性,随病人的思想起伏。
“后来的事情,是母亲告诉我的”,小玉垂下头,洒下一片阴影盖住了她大半张脸,“原来……我并不是父亲的亲生女儿。母亲年轻时遇人不淑,后来怀着我嫁给了父亲。虽然他不是我生父,但却对我和母亲非常非常好。母亲生日前那段时间,我的生父回来找母亲,母亲生日那天晚上也是跟他在一起。所以父亲才会那么生气和痛苦,以至于……做了错事。”
“父亲其实很爱母亲。”
“而我也很爱父亲。所以纵使发生了那件事情,我还是一点都不恨父亲。我反而觉得,是母亲背叛了父亲。”
居然不恨?童心讶异地张大了瞳孔,被害人对加害人没有恨意反而还存有好感,难道是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她下意识地望向章炳霖,想用眼神征求他的意见,但他只是对她眨了眨眼睛,表意不明。
童心转过头来又想了想,小玉是加害人的女儿,而且有她母亲这样一段往事横在其中,小玉对加害人存有同情和父女之情也是理所应当,所以到底是不是斯德哥尔摩,此处应存疑。
“你最近见过你父亲吗?”章炳霖出声问道。
小玉点点头,“父亲在那件事发生过后就自首了,我在记起较多的事情后,去看了他。”
章炳霖的指肚摩挲着透明的杯身,茶已凉,人心却重回暖意,很好。
“我已经好很多了,感谢章老师。”小玉发自内心地说道。
当初的她脑袋里一片浑噩,她无意识做着事情,听不到别人说话,记不住任何事情。她不知道一切,只觉得缩在墙角是最安全的。就是那样的她,现今已然回复正常的行为模式,或许还不能完全直面过去,但是她在努力,在变好。
章炳霖点头微笑,他很欣慰,这小半年的付出还是有成效的。
“呵。”不知是谁,此时发出一声冷哼,显得异常突兀。
童心循声望去,是一名短发的女性,她扯着嘴角,眼神冰冷地斜瞥着章炳霖和她。
“青青你这次要说点什么吗?”
“说什么?”名唤青青的那人语气充满讽刺,“有什么好说的,不就是被疯狗咬了一口吗?有必要拿出伤疤一一给人看吗?这个社会的男人不就是那么恶心吗?这个社会不就是败坏成了这个样子吗?”青青语调自始至终地冷,她的眼睛深得像临渊,死死盯住章炳霖,偶尔瞥向童心的那一眼,竟让童心生出暴露于冰天雪地之感。
章炳霖并未多说什么,这个病人最是难弄,一看到她,他的太阳穴就突突直跳。不过好在,他曾经付出的心血和精力都不是白费的。毕竟青青的情况不一样啊。
……
听完5个人或配合或不配合的叙述,已经下午4点多了。待那些人都走了之后,章炳霖询问童心对于今天那几人的看法。童心把刚才想的东西全都说了出来。章炳霖听罢后,轻轻的“嗯”了一声,没有明确地说她的看法到底是对与不对。
他见童心不时望望他,欲言又止的样子,于是说道:“有什么问题问吧。”
“我想知道青青……”
“她是被一群……”章炳霖话没有说完,但是已经足够了。
童心倒吸一口凉气,然后结合青青的反应又问道:“她是不是对老师你产生了负移情?”
章炳霖点点头,“的确,她一开始把我当成了加害于她的那群人的缩影,所以对我的态度极其不友好。”其实更确切地说是恶劣。章炳霖的左手不自觉地抚过脸颊,都过了那么久,似乎还在隐隐作痛。
童心看到章炳霖的举动,当即明白过来。显然青青对那些人的恨意极其地重,打老师那一拳是真的下了狠手的。
章炳霖看了许久眼前那个皱着眉头、自顾自陷在自己想法中的小姑娘,然后在心里悠悠的叹了口气,资质的确很不错,可就是心太软。
不过焉知心软是福还是祸呢?
“互助会这边搜集到心理咨询的求助者对心理咨询的态度,回去我把被试以及对照组等抽样调查发给你,你计算出差异检验结果和概率,并且形成结论,明天中午之前发到我邮箱。”
童心抓了抓头发,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心理学统计的问题她才刚刚涉略,不过这应该不难,大不了她摸索一晚上肯定能够完工。
“还有,你今天犯了很多过错,回去写份5000字的检查明天早上交给我。”章炳霖严肃着脸说下这句话后又补了一句,“手写。”然后他也不待童心回应,便抛下立在墙角阴影处的童心,头也不回地走了。
“是的,老师。”童心站在原地小声说道。老师还是生气了,不过他生气也是应该的,自己今天的确做得很不好。
童心慢慢提步,可是全身像是被抽干了力气似的根本挪不开一步,那些人的遭遇、那一句句锥心的话语像是千百双冰冷的手遏住她的喉咙,令她无法呼吸。
她很难过。她难过的不是老师责罚她,她难过的是这个世界上有如此多的苦难。她难过的是同胞相互残害,她难过的是她知道这一切却根本无能为力。她曾经那个宏伟的梦想在这个巨大的阴影面前,真的能够战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