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笙是在读高中的时候，那个时候我们是同桌，他数学学得很好，也很聪明，总是老师刚写出题目，不费力气就能直接口算出答案。我很崇拜他，每次都请教他新的问题，他也很乐意给我讲，有一天我问他，为什么你数学那么好？他笑笑不说话，他表示自己从来不认真学数学。我就更加疑惑了，你不学还那么牛，难道你是天才？他笑笑，说以后告诉你。我将信将疑，知道他爱卖关子，以后问他也不迟。我们渐渐关系变得很好，也经常在一起玩。他是个很乐观和胆大的人，在某些方面跟我有点相像，我们同桌做了两年，有时候也偶尔吵架，只是因为我们思想上有点冲突，他这个人吧，其他的方面都不错，就是很死板，自己的想法错了还要坚持，也不让别人说。直到后来我们有一些原因分开了。
在高考那年，我成功的考上了一所当地的本科，他却因为外语没有发挥好，上了一所普通的专科。他依然很乐观的笑着，我说我们就要分开了，你不会把我忘了吧？他说，不会的，我还没有回答你之前的那个问题呢，不会忘。我说好，你要多保重，以后且不可再固执了，如果别人说你不对，那人家一定有自己的原因，把自己的毛病改改。他似乎不以为然，说着敷衍的话，依旧笑笑。
那个笑容还留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因为直到现在我们已经有三年没有见面了，我四处打探他的消息，就为了等一个电话，旧的手机号码还一直留着。有一次甚至去他的学校找他，可是依旧没有结果，直到有一天我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是个上海的号。我一般不会接陌生人的电话，但是那个电话却打了三次，电话的那头，我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我说你是笙吗？他故意不说话，隔了很久我以为他已经把电话挂了才听到他的声音。他说是。那一刻我突然觉得那个三年前跟我嬉笑吵闹的笙变了，果然，他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可以借给他一些钱吗？最近过的很困难。我拿着电话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曾经那么倔强的一个人，到底经历了什么，我记得那个时候他是从来都不向别人开口提要求的，他说男人最没面子的一件事就是向自己的兄弟和女人借钱，最悲哀的一件事就是求父母求爱人求朋友。我说，钱咱先不谈，你能先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要知道你现在在干什么？你的大学不是在兰州吗。
他在那边支支吾吾，不太愿意跟我诉苦，我知道我也问不出什么所以然，我说，笙如果我们还是兄弟，那么请你不要像现在这样了，我知道你也许经历了什么痛苦，但是我是你的兄弟啊，请不要让我担心啊。我很气愤的挂了电话，第二天我把身上所剩无几的生活费都给了他，之后又是几个月的隐匿，也再也没有联系过我。
他越是不跟我说我越是奇怪，学校放暑假的时候，我特意的去了笙的父母家里，却得到了一个让我意外的消息，却也让我更加对他这个人感到深刻。笙原来是单亲家庭，他一直跟着自己的母亲相依为命，而且经常跟母亲吵架，每一次的理由都是问他妈妈为什么离婚，为什么破碎这个家。每到这个时候笙的母亲就开始沉默，她跟我讲，每次看到笙一个回到家就一个人在房子里不出来，而且很多时候都不跟我多说一句话，就觉得很伤心，其实谁愿意搞成今天这样的局面，谁不愿意安安稳稳，和和睦睦的过日子，可是你知道吗？如果我不跟笙的父亲离婚，他就会输光家里所有的钱，而且我受过的苦还少吗？苦口婆心，任劳任怨的操劳这个家，家里所有吃的用的都是我打工挣来的，当初的时候笙的父亲不像现在这样，他也是个老实人，可是自从他迷上赌博之后就开始疯狂的捞家里的钱，我也是实在没有办法。我很多次想跟他说这个问题，也许是他觉得我这个做母亲的天生就不应该管这些事情吧，我承认自己有时候管家管的紧了点，但是我是为了谁？我也不容易啊。我说笙他知道这些吗？她说笙是在六岁那年我跟他爸离的，现在已经过去十四年了，我怕他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个赌徒，会让他在同学面前蒙受不好的影响就没跟他讲。我接着问，那么你知道笙最近过的怎么样？我已经很久没有联系到他了。笙的母亲沉默了一会儿，眼里是莫大的苦楚和失望，她说，笙早就被学校开除了。我惊恐的看着她，脑子里嗡嗡的响，似乎听到了二十一世纪最震撼的一条消息。
那是后来我才知道他的事情，同样是又过了一年，一个陌生的电话打了过来，是北京的号码，还是在深夜。我在睡梦中被吵醒，以为是推销广告的，当那个电话响了第三次的时候，我知道了是他。
我说笙，你在哪？我可以见你吗？我在电话那头听到了似乎高中那个时候才有的久违的笑声，他很轻松的说好，我说这么久的时间了，你在那边过的还好吗？他又笑笑，不过我听出笑声背后更多是叹气。我就不再问了，我说什么时候可以见面？要不我过去找你？他说我在学校，就在兰州，明天你过来吧。
迫不及待，我坐上了第二天最早的一趟公交车，打着出租就奔去了笙的学校，我打电话跟他说到了，他似乎还在睡觉，说你这是去看日出啊，天还没亮呢，我说少废话，快点下来。我终于见到了笙，没有幻想中的情节，没有预料到的期待，他变得又老又邋遢，胡子拉碴的脸，头发似乎被烫过卷成一团，在灯光下我看到了他的眼睛，已经没有多少高中那个时候纯净了，满是被岁月辗过的痕迹，他拖着拖鞋，手插在裤兜里，然后用手递给了我一只兰州香烟，自己则拿着打火机自己点上，我看着心酸，愤怒的夺过他点上的烟头，甩在地上，他似乎并没有生气，一边蹲下来去捡那只沾满灰尘的香烟，一边跟我说你看你，还是老样子，动不动就发火，自己不抽也不让我抽，我看着他刚要重新点燃烟头，又一次给打在地上，那次那个烟头被摔成半截，再也没有办法恢复原状了。我恼怒的说，笙你怎么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他又笑笑，低着头看着被我打碎的烟头，我看不到他的眼睛，灯光下他的背影被拉成了一条线，萧瑟、狼狈、单薄和可怜，像是被遗弃的流浪人。你希望我变成什么样子，我说反正不应该是现在的样子，过去那个倔强有情谊有梦想的笙去哪了？过去那个跟我坚强和跟我吵闹乐观的笙去哪了？过去那个...他打断我的话，意味深长的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绝望。过去的那个笙已经死了，这个时候远处的天边已经有了阳光的影子，不过看着是那么无力，那么稀少，一点都不像是有生命力的样子。他眼睛里混浊的已经让我分不清那是忧伤还是不懈了有种很复杂的情感，那一刻我的心似乎停止了跳动，我们对视了很久相互不说话。
还是我首先打破了沉默，我说笙，以后的事情慢慢讲。你去换鞋，我们去吃饭。他说不用了，我今天没钱吃饭。我又是心头一颤，我说有我在你还怕啥，保证不会让你饿着，我估计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好好吃过饭了，走路都有气无力，看着都让人寒心。
我陪着他去了一家大排挡，好好的炒了几个像样的菜，问老板要了一箱啤酒，我看着他狼吞虎咽，自己完全没有心情，我就在一边自饮自酌，他吃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说了一句很让我感动的话，他说我不配做你兄弟，今天的账全算在我头上，以后还你。我没有说话，倒了满满的一杯酒，一口气就饮了下去，话到情处，眼泪就流下来了，我只觉得刚才的酒有点涩。我拿了一个杯子给他斟满，什么都别说了，话都在酒里。他低着头，不敢看我，蒙着头就灌了下去，我说你喝那么急干吗？来咱兄弟干一个。我只记得那顿饭我们吃了很久，准确说是喝了很久，从早上一直坐到了下午，服务员过来给我们擦了好几次桌子，我想我一个月的生活费又没了，但是却一点都不心疼，让我心疼的是笙，他的过往和苦楚。
从酒里我才一点一点了解到笙，他说，自己高考之后是想过在那个学校好好读书，但是他已经和母亲闹僵了，同时他的父亲也来学校找过他，说让笙跟着他生活，并跟笙讲了以前的事情，笙接受不了，当即就给他父亲说了一句话，你算什么东西，之后的日子，笙就离家出走了，不问家里要钱，逃课在外面打工，挥霍，整天拿酒放纵自己，没钱了就在网上贷款，办各种信用卡透支，晚会去上网也不回宿舍，就这样得过且过，浑浑噩噩的过日子，学校的预警通知发到了家里，班主任多次找他谈话，他就跟班主任叫板，说你有什么资格管我，之后的事情被学校知道了，于是他就给予了警告处分，他受不了学校的管教，而且网上的借贷公司天天来学校催着他要账，他干脆单枪匹马的去上海打工，因为那边的电子厂工资很高，陆陆续续干了几个月，把贷款还了一部分，回到学校的时候，学校已经向他的家里通告了开除的处分，是她的母亲跪在校长的面前求情才保住了他，但要求被重新降级从大一开始读。他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给他母亲打了电话，说你以后不用再管我了，也不用为我求情，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承担。于是就重新去了北京流浪，打工，放弃了学业，之后被人骗到贼窝里去做小偷，被人欺负，屈辱，打骂，还好他半夜里趁着夜色悄悄的从下水道里爬了出来得救，靠着之前学来的“技术”偷了一个老妇人的苹果手机，换了一张回学校的车票，才回到这里。说到这的时候他很后悔的告诉我，自己最对不起的就是自己的母亲，还有那个丢手机的老妇人她一定很着急。他说自己之前犯下了弥天大错，已经没有办法弥补了，网上的贷款公司已经向法院申诉把传票发到了他的家里，他也没有脸再见自己的母亲，现在已经没有多少人再相信我了。他默默的低着，眼角里有泪水，一直没有流出来，我递给他手纸，我说笙，请你振作一点好不好，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借了钱没还吗，又不是杀人放火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只要你不要再这样颓废，好好努力就一定会走出困境的，我们才20啊，以后的路还长着呢。
我再次见到笙的时候，是在过冬的那一年，整好是15年的跨年夜，传说这一天是某个新生命的诞辰，我们走在黄河的江上看着灯火阑珊的城市，霓虹依旧在闪烁，不远处已经燃起了烟火，灯光下他的眼睛又明亮了一些，他手扶着桥上的横栏，默默的点上了一支烟，然后又也递给了我一只，我说我不会抽，他说庆祝一个新的开始，我教你，我说算了吧，那玩意我学不会，不过呢，要说庆祝，还真的应该好好庆祝一下，我带了黄河啤酒，怎么样够意思吧。他又笑笑，眼睛静静的看着我，我说，喝吧，欢迎你笙，你又回来了。
远处的情侣拥抱在了一起，相互依偎着来了合上新年之吻，他喝着酒对我说了最后一句话，他说他当年的数学学得好是因为并没有太在意结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