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经是客厅里那台电视机第三次自动开机了。六点四十分，央视科技教育频道“百家讲坛”准时开始。他喜欢的节目，不，准确点应该这样说：他生前喜欢的节目。
芹芹冲到客厅，屏幕上的演讲者对着她微笑，不理会她慌乱神色。女儿打着哈欠倚在自己房间的门框上，说：“我想起来了！前几天小贝来玩，拿着遥控器乱按了一通，肯定就那样莫名其妙设了这个定时开机！”小贝是芹芹表妹的女儿。
芹芹看了看女儿，说：“是啊，莫名其妙。”说完，各自进卫生间洗漱。
丧事后，芹芹本想关掉一个卫生间——节省点打扫的时间，当然，还有体力。可女儿说她已经习惯自己的卫生间了，夜里起来闭着眼睛也能上厕所，芹芹想想，自己跑到女儿的小卫生间去，会习惯吗？那里到处都是粉嘟嘟的，地砖与墙砖一色，都是撒着碎金粉的玫瑰花图案，抽水马桶，也是淡淡的蔷薇红，有那么几回，她蹲在那里擦洗地砖和马桶，胳膊上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们这样的普通人家，把女儿宠成这样，合适吗？既然女儿反对，那么，就维持现状吧，这一年，关于他的一切东西，她都维持“现状”，衣橱里，在他的蓝色羊绒衫和黑色短棉衣旁边，她的衣服从厚到薄再从薄到厚。
芹芹仔细地涂抹着眼霜，从内眼角向外向上提升，一双眼睛就吊成丹凤眼了。瞧你，眼波会流动呢！经常，他在旁边剃着胡子，对着镜中的她这样说。电动剃须刀像蜜蜂振翅。如今，在芹芹倾斜的视线里，玻璃搁架上，那把剃须刀安静地缩在角落里。
“晚上我做好作业就琢磨这遥控器，把定时取消了。”女儿说。她们在吃着烤吐司和牛奶了，手边各有一个苹果。以前还有煎蛋，但她们都嫌油腻，很久没做了。女儿往吐司上涂果酱，不放过一丝空白。
芹芹也把视线集中在吐司片上，说：“这样不挺好嘛，我们当闹钟用。不用去琢磨取消了。”顿了顿，她又说：“电视机也总得开一开才好，会坏掉的。”她们都不爱看电视。早间看“百家讲坛”，晚间看新闻联播，那是他的习惯。不知道世界大事，不晓得百家文化，她们也觉得那没有什么，真的，那也没有什么的。
七点半，她们准备出门，芹芹按遥控，关了电视机。拔掉电源，不就好了吗？何苦琢磨遥控器。女儿那么好用的脑子，会没想到？按早先出门的程序，这个关电视的动作，也是他的。为什么他不准时来关电视呢？他离电视那么近，就在客厅右边的角落里，他自己做的博古架上。做完法事，她妈妈说要把牌位供到寺院里去，她婆婆却一定要把它放到家里来，两人各不相让，芹芹说：“让他回家吧。”于是，他就回家了。过了段日子，她妈妈做来个暗红的帘子，与博古架的颜色正相配，也算是用了心的。她妈妈边挂帘子边嘀咕：“又不是七老八十的……”似乎只有七老八十离世的才有权利显摆自己的牌位。她婆婆看到那帘子，是中秋节那天来送她自做的糖桂花，她盯着那帘子看了半天，没有把它拉开，也没有把它扯掉，最后，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女儿也像她奶奶那样，背着书包在门口闷声不响地等她。芹芹推电动车出车棚，过道里两辆摩托车停得霸道，她不得不侧着身子连人带车扭将出来，额头都沁出汗珠了。女儿递了块手帕纸给她，闷声问道：“晚饭，你真的叫我去奶奶家吃？就不能去外婆家吗？”芹芹在包里一阵乱翻，找到了电门钥匙，她说：“外婆要和妈妈一起出去吃个饭，所以……”
“我知道。”女儿截断她的话头，坐到电动车后座上。女儿今天特别重，像座小山，芹芹都有点把不住龙头了，过红路灯时，走了个蛇形线，后面的一个男人吼：“长眼睛了吗你？！”芹芹头也不回，稳了心神加速前进了，如果在从前，不，在一年之前，她会转过头好脾气地说对不起，现在，她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