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好多次,在类似外出开会的旅行中,他都跟我谈到了死亡,一谈到这个话题,他的表情格外飘忽,往日的光彩,乐观自信,丝毫不见,他表情飘忽,并不是怕死,他说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你不能为亲人遮风挡雨。这时,他往往要讲到他的妻子,他的女儿,这时,你觉得偌大块头的一个邓刚,在你眼前一下子就变得小了,变得无助了。也是这时,你知道,善良和爱,会给人带来什么。
你也就知道,为什么一有人多的场合,他要不停地挥洒自己打击别人,他是在用幽默智慧造一个坚硬的外壳,挡住别人透视他内心情感的可能。
是这样吗?我想是这样。
好多年前,我曾跟邓刚说,将来要是有人给你要关于你的印象,一定找我写。我这么说,是因为我当时看到了貌似强大的邓刚脆弱的一面,以为有了这个武器,就能穿透他的灵魂。谁知现在,我了解了他许多个侧面,比如他看上去阳光灿烂,实际上对生活充满了恐惧,你如果和他一道出差,他总是提前好几天就打电话叮嘱上车的时间,总是早早地就来到车站,总是在要下车时,早早地作好下车的准备,好像不这么做就上不去车或被车拉过站。比如,他看上去粗粗拉拉,这也不在乎那也不在乎,实际上在乎的小事让你无法想象,他买了一辆现代轿车,有一次,坐他的车回老家青堆子,路上,有一辆旧车超过他,他气得呀,一路不停地念叨,一路不停地追赶,仿佛要是落在了后面,就伤了大作家的自尊,仿佛那超车的人知道这车是大作家邓刚的,超过后正在车里窃喜。
我自以为掌握他很多把柄,能够写好,可结果还是没能写好。我发现,对一个人了解越多,越写不好,因为你掌握的信息越多,越无法理清思路。
也许,跟信息多少没有关系,是邓刚说的那样,我太愚蠢了。
对不起。
3.远比作品生动的邓刚
孙少山
我现在和邓刚最频繁的交往是在互联网上用电子邮箱互相发一些美女照片,穿衣服的和不穿衣服的都有。前天我把河莉秀的一组照片发给他,我想等他激动起来连声赞扬的时候,再告诉他,那是一个男孩子呀。可是他一看马上给我回音说,现代科学真了不起啊,能把一个变性人做得这么美!看来,河莉秀名气太大。我相信年轻人决不会干这等无聊事儿。可怜。望梅止渴?男人活到这岁数是一个尴尬的年龄,还没有老得七情六欲荡然无存,可已经在公共汽车上有人给老大爷让座了。
在别的方面邓刚好像还生气勃勃,写小说,写剧本,散文随笔满天飞;并且,学电脑,学上网,学开车,上电视作演讲……活得轰轰烈烈。听说我已经一个字的小说也不写了,他说我是装死,说不定还想一鸣惊人。我只能苦笑,告诉他,你那是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初次见邓刚是在20世纪80年代初,《青年文学》在旅顺举办的笔会期间,真不敢相信,已经二十年了!那时我们都三十出头,一头黑发,现在我头发不仅仅是白了,而且所剩无几。当年的邓刚是一个标准的山东大汉,强壮得像头公牛。散会之后,别人都走了,邓刚推一辆破自行车送我到火车站。多年之后,他对我说,那天他觉得只剩我一个人孤零零的,怪可怜,所以不回家,专门留下来陪我,送我。他说这话好像很有要我感谢他的意思。对不起,当时我一点儿没有孤单凄凉的感觉,所以也没有感激之情。我是一个被冷落被忽视惯了的人,有人对我热情我反倒浑身不自在。从此我们就开始了交往,二十年没间断过。
鲁迅文学院的前身中国作协文学讲习所,地址在小关。邓刚对那段学习生活感情最深,刻骨铭心。直到今天,只要是提起小关,他都差不多要掉泪。我想,除了他在我们班里当班长之外,最大的原因是他没上过中学,那就是他的中学。
我们就是他的中学同学。他对我们这些同学们充满了感情。其实,这是不对等的,对于已经上过了中学、大学的人来说,那仅是一个什么学习班之类的经历,大都没有什么感情。人都是这样的,中学同学肯定比大学同学感情深,哪怕你当了国务院总理,对中学的同学也会永远不忘。而大学同学感情,又肯定比后来同事的感情深。
我们那个班的人绝大部分没上过大学,为了过一过大学瘾,决心要把这个文学讲习所变成一个正规大学,开始了一往无前地奔走呼号。给中宣部,给教育部,给国务院,给中国作家协会写信,打报告,甚至闹过罢课,只差没上街游行了。作为班长,邓刚就是领头人。折腾了大约一年多,终于争取到了一笔建校的经费和一块地皮,就在今天的八里庄。楼很快盖起来了,现在想想多么不容易。这个学校就改文学讲习所为鲁迅文学院。当时我们的设计是叫“中国文学院”的。多大气!但是那帮从延安走出来的作协老领导们对鲁迅感情太深,一定要叫鲁迅文学院。这个鲁迅文学院就是今天的北京鲁迅文学院。后来有一年我又去看了看,没见到一个熟人。十多年过去了,不仅没有进步,反而比当年要破败荒凉得多。租给什么公司一些房子,大门前租给了一个烤羊肉串的。我特意在里面吃了一顿,感慨万千。
文学院成立起来了,但是在教育部那里没有备上案,本科文凭国家不承认。我们又开始了一场争取正式文凭的折腾。这时候邓刚好像对文凭不文凭的不很在意。有的同学就嘀咕,一定要拉住邓刚,不能让他背叛。好像有人正式去找他谈过,邓刚表示,虽然我不想要文凭,但是我会跟大家一起奋斗到底。但是最终也没有办成。北京林子太大,我们这群鸟儿显不出来,如果在省一级,我想是会成功的。后来经多方努力,应该感谢严家炎先生,北京大学决定把我们收入到他们中文系,作为一个作家班,学习结束后由北大发文凭。这结果当然是最好的了。有的同学又嘀咕说,问邓刚吧,难道他会放着北大的文凭不要?
开学时,他真的没到校。这是大家怎么也没想到的,艰难奋斗两年多,可以说是千辛万苦,到手的成果他却不想要了。当时的邓刚很红,少了他我们这个作家班明显会逊色不少,于是同学们集体写了一封挽留信,派代表亲自送到大连去请他回来。记得我还在信上以个人名义加上一句话,邓刚王八蛋,回来吧,大家都想你。可是那个王八蛋真就是没回来。邓刚大约到今天也没有什么文凭,最多有个初中文凭,甚至初中文凭也没有。可是今天来看,文凭对一个作家有什么用?真的没有用。
我对邓刚最佩服的当然是他的力气。一个曾经凭体力吃饭的人,他最崇拜的永远就是力气。力气就是一切。这就好比一个篮球运动员,球打得好就是一切;一个百米运动员,跑得快就是一切。邓刚在我们班里掰手腕没敌手。岂止是没敌手,简直就没有同一级别的人。我们班里也很有几个壮汉,但是跟他掰腕子,他从来是先把自己的手放倒,让你压住,然后慢慢地掰起来,再把对方压倒。真是神力!男人中我也不算弱的,但我从来就没敢想跟他试一试。
人对自己崇拜的东西又总有一种要扳倒的冲动。这一点是受崇拜的强者要时刻记着的,别看大家对你毕恭毕敬,心里都在算计着你哪。有一次开笔会,我对矫健说,伙计,咱俩收拾邓刚怎么样?矫健小眼睛一亮,说,好哇!收拾他!矫健是个永远经不得鼓动,又永远不知深浅的人。他后来下海发了点小财,伸出一个小指,指着山东作协的大楼说,山东作协,我买下了!他也不想想作家协会是最买不得的东西,你买下干什么?给大家开支?李贯通写矫健的这一动作真是神来之笔!当时正说着邓刚进屋了。矫健迎上去说,老邓,别看你个子大,我不服你!邓刚一愣,说,呀,你们想造反?我一跃跳床上说,对,就是想造反!不容他多说,我和矫健一齐扑上去。我发现,邓刚力气大,打架却没有章法,两只胳膊乱舞一气。矫健的眼镜很快给打落,没了眼镜的矫健成了瞎子,只顾趴地下摸眼镜,我也给邓刚打翻在床上。殴斗了大约有半个多小时,邓刚累得气喘吁吁。在矫健的掩护下,我最终从后面勒住了他的脖子,把他勒倒,顺势翻到床的另一边,紧紧地把他仰面勒在床上,他两只手在空中乱舞却抓不着我,挣扎不起来了。这次胜利让我在整个笔会期间都非常得意。
邓刚另一件让我佩服的就是他的嘴了。我曾经说他是我所遇到的最能说的嘴。学人学物惟妙惟肖。他说他原本小时候是很少说话的,因为父亲是反革命分子,很胆小,见人没开口就发抖。后来他就强迫自己,见了人把眼一闭哇啦哇啦就讲话,不管别人什么反应,不管愿不愿听,张开嘴就没完没了的说啊,说啊。后来他锻炼出来了,成了现在一副无人能敌的好口才。对此我深信不疑,因为正相反,我小的时候是个很能说的孩子,甚至我的爷爷还因此而训斥过我,说我说话太多,聪明外露。但是后来因为下了煤矿,只用力气用不着嘴,我就成了现在这样一个口舌笨拙的人。人是可以自我塑造和被环境塑造的。
邓刚的会说在他的人生中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他的妻子就是他讲故事给讲来的。当年他已经三十多岁了,因为出身不好,婚姻很困难。那时候的女孩子谁敢跟一个反革命分子的子弟!但是那个大眼睛的漂亮姑娘给他的故事迷住了,先是自己听,后来把他带到家让父母姊妹听。邓刚发挥了他的口才,在那些昏暗的晚上讲了一个又一个故事,那时候没有电视,也不能打麻将,有人给讲故事当然是一种不可多得的休闲娱乐活动。邓刚就凭他的故事迷住了一家人,他们对这小伙子充满了感激。这可是一个天大的阴谋,他们没想到,最后的报酬是要他们家的姑娘。大连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不管什么时候,你总能找到谈恋爱的地方,那就是海边。大海黑沉沉的,白色的泡沫不断地溅到身上,昏黄的路灯光照在堤岸上坐着的一对青年人身上。邓刚终于向心爱的姑娘摊牌了,他问,如果你家里人不同意怎么办?这个平时看上去温柔的姑娘用低低的声音说,我跟你跑。声音很小,但在邓刚听来却是石破天惊,在一刹那间他感到老天睁开眼了!
就是因为这句话,直到今天,邓刚都有一个不可动摇的观点,别看男人在谈恋爱时表现得多么勇敢顽强甚至要杀人放火,但是在关键的时候,真正能豁出一切来的是女人!
“我跟你跑”这个许诺,让邓刚对妻子感激了一辈子。
邓刚第二个感激的人是他的岳母。是她老人家在那种时候,把一个清白的工人阶级的女儿毅然决然地许配给了一个反革命分子的儿子。去年,岳母去世了,邓刚难过了好多天,在给我的信里都充满了悲痛。
我这样说不清话的人和邓刚在一起常常倍感压抑,但有时候我也能报复他。有一次,一位同学揭发说他某天中午陪一个漂亮的女记者出去吃饭了。邓刚说,少山可以作证,那天我们一块儿上街逛书店去了。我装懵懂,说,我不记得啊,我好像记得我睡觉了。同学们哄堂大笑,一齐向他进攻。他脸涨得通红,求我说,你好好想一想是不是?我继续懵懂,真的,邓刚,我那天是在宿舍睡觉了。大家又是大笑,他急了,对我叫道,你这人怎么能不说实话呢?我很冤地说,我说的就是实话呀。大家一齐哄他,他再能说也百口莫辩。为此邓刚恨了我好长时间。
那时候人们对这种事还很忌讳,邓刚脸皮也没现在这么厚。如果现在谁再说邓刚陪女孩子吃饭去了,他会自豪地宣称不止一个。
邓刚是一个很精明的人,世事通达皆文章。但他又是一个很善良的人,有一次我们乘公共汽车上街。下车时,他一脸苦相,我问怎么回事,他说刚才他看见车上一个妇女抱一个孩子,脚上穿的小塑料鞋都是破的。他很想给点钱让那个妇女给孩子买双鞋,可是又怕人家误会,觉得看不起她。所以他在车上一路就这么犹豫来犹豫去,给又怕,不给又心里难过。
邓刚少年时吃的苦不是一般人经历过的,家里曾经穷得白菜都吃不上,他到冬天的菜市上去捡人们扔掉的白菜帮子,回家洗洗全家人煮了吃。孩子的自尊心是最强的,又怕别人看见,就捡一片赶紧塞进裤袋里,装作若无其事地吹着口哨走开。结了冰的白菜帮子在裤袋里化了,浸透了裤袋,那冰凉的感觉伴随了他许多年。更让他难忘的是他曾经徒步走很长的路,去给蹲监狱的父亲送吃的。那是一段不仅仅劳累漫长而且充满了耻辱的路程。他低着头,不敢给人看见自己的脸。一个少年的自尊心给打得粉碎。为了生存,邓刚年仅十三岁就进工厂做工。今天,十三岁的孩子背起书包上学大人都不放心,也许还要天天接送。同样是十三岁的邓刚已经在坚硬的钢铁夹缝中谋生了。
少年邓刚在穷困、耻辱中顽强而茁壮地成长起来,他不仅上班,还要下海去捕捞海参、鲍鱼。但他不是自家吃,而是卖给别人换取点儿钱以补贴家用。
上帝给了他一个灾难的命运,却在同时给了他一副强健的体魄和绝顶聪明的脑袋。他不甘于自己的苦难生涯,他要凭自己的头脑改变命运。
在大海边他拼命地读书。在潮起潮落的间隙,在爬上岸喘息时,他进入了另一个世界。这就是文学世界。他写过诗,投过稿。有一次他亲自把自己写的一组诗稿送到编辑部里去向人请教。任何时代都有那种愚蠢麻木而冷血的人,那位编辑已经知道了邓刚的出身,毫不客气地告诉他,你这样出身的人写什么都不能发表。如雷轰顶,邓刚觉得天昏地暗。他跑到海边,把自己辛辛苦苦写的诗稿撕得粉碎,用力抛向空中。白色的纸片像雪花从天空纷纷飘落下来时,邓刚的心也深深陷入了地狱中。
邓刚是一个真正经历了炼狱的人,当你知道了他的过去,看到今天永远朝气蓬勃的邓刚就不会感到奇怪了。
那段在海里求生活的经历也给了他回报,他写大海的小说,到今天我觉得在中国还无人能及。
邓刚永远有神来之笔。邓刚减肥成功!这成了一件轰动的新闻。据他自己吹,在大连他已经是尽人皆知的明星。减肥上过报纸,上过电视。上次我见到他,果然是苗条多了。他说减了二十多斤。
对于人生,一种人认为,人活着不过几十年的事儿,纵有千年铁门槛,挡不住一个土馒头,折腾什么?一种人认为,人生只有几十年,为什么不折腾一番?当然各有各理,邓刚就属于后一种。五十多岁的人了,学电脑,学开车,又要减肥。只有我们这个岁数的人才能感受到,过了五十岁,这都是非常艰难的事。特别是减肥,都快六十的人了,还减什么肥呢?我只在电视上见过青年人和孩子减肥成功的典型,从来没见过这般岁数的减肥模范。这就是邓刚,活就要活得轰轰烈烈,做就要做得有声有色。
作家不外有这么两种,一种是作家大于作品;一种是作品大于作家。一个不熟悉邓刚的人只能领略作品中的风光,熟悉邓刚的人就会感受到一种比他的作品更丰富更感动的人格魅力。邓刚是一个作家大于作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