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福金围棋下得好,圈内广为人知。尽管下棋的人都喜欢跟上手下棋,跟储福金下棋却不容易找到快乐,因为你很难赢到他的棋。俗话说,棋高一着,束手缚脚。其实,储福金让你不快活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棋局上的储福金,过于较真,计较胜负。一般来说,上手跟下手对弈,理应大度一些,没必要在某些局部锱铢必较,毕竟他水平高,堤外损失可以从堤内补回来。从另一个角度,上手如果行棋不紧凑,或由于大度在某些局部掉以轻心,往往就给了下手的机会,会增加偶然失手的概率。储福金不会给下手这样的机会。他不管对手跟他的差距有多大,也不管盘面上胜负已经定局,依旧咬得很紧,一步不松。比如说吧,你已经被他吃掉一块大棋,盘面上差距海了去,即便换上聂卫平、马晓春这样的国手坐下来也未必能翻盘。按说储福金应当讲点宽松和谐了吧,不,他依旧步步紧逼,一招狠似一招,眼睛早瞄上你的另一块棋,尽管再多吃你一块棋也就是多赢一些棋子,早与胜负无关。储福金有个口头禅:有得吃就吃!这还是在他处于优势局面的姿态。如果开局时他一不小心处于了劣势,你这棋就更难下了,他会频频陷入长考,用时间争取空间,有时,还会来点不伤大雅的盘外招,诱使对方去犯错误。归总了一句话,跟储福金下棋,他赢了还要再赢,而且是赢得越多越好,而你根本就不要去想赢,想赢也赢不到。这就是跟储福金下棋够刺激却未必快活的理由。记得李汝珍在小说《镜花缘》中曾借“麻姑”之口说过这么一段话:“我喜你者:因你棋不甚高,臭得有趣,同你对着,可以无须用心,即可取胜,所谓‘杀屎棋以作乐’颇可借此消遣。”李汝珍老先生说得不差,论快活,还是跟水平比自己差的人下棋更快活。
一离开棋桌,储福金马上恢复谦谦君子的本来面目。生活中的储福金,白面书生一个,为人随和,待人宽厚。这在圈内也有口皆碑。
生活中的储福金是写小说的专业作家。读储福金的小说,却是一件非常愉悦的事。他的小说有着唯美主义倾向,常有一种哀婉悱恻的氛围环绕,笔法细腻、沉着,有空山鸟语之静美。如果硬要打个比方,储福金的小说有点像《黑白》(储福金的长篇小说)中的梅若云:“脱俗,清丽,洁净。”让人读后“有一种清凉的感觉,透体而入”。
储福金喜欢的外国作家有日本的川端康成,事实上,储福金只是没有川端康成生逢其时。当今时代,人心浮躁,“流动的现代性”让价值的坐标变得不那么确定。流体的特征是“既没有固定的空间外形,也没有时间上的持久性”。在这样的前提下,终极与永恒难免受到质疑。一旦迷失了确定的价值坐标,人们在作出审美判断时难免会有那么点困惑。美在深山到后知,山之静美,置身繁华都市是想象不出的。空山鸟语与繁华闹市之间,相距也许不远,可是,又有谁真正启程了?故而,山之静美与山的寂寞,常常联系在一起,除非通向深山的路被打开。不过有一点是确定的,真正的美耐得寂寞。
作为他的同事与棋友,储福金的小说我差不多都读过,从早期的《石门二柳》,到近期的《黑白》,以及新近的“棋语”系列小说。
在一个场合下,我曾经说起过,让人一口气读下来的小说,当下不是很多。一气读下来,掩卷之后,仍一时半会儿出不来,让人静在那里玩味的小说,尤其不多。平心而论,这里有小说的问题,也有我自身的问题。毕竟这些年小说编辑做下来了,正所谓“曾经沧海难为水”。小说读多了,就比一般读者冷静,读着读着有时会卡壳:这地方写法落了套;这里想法不错,只是活没有做好;这样写看上去有些花头,到底没有“花”出什么新东西。新东西当然不是指时尚时装这样的行头,有时也可以是一些老货色,关键在于是否写出新意。卡了壳,一般就不会再读下去。当年做编辑,还不能不读,因为那也是工作内容之一。这也是做小说编辑没有单纯做小说读者那么自在的缘故,因为后者是不喜欢就可以不读。
储福金的《黑白》是那种尤其不可多得的小说。这部写围棋的小说如此吸引我,与文友或棋友没有任何关系。
事实上,根据目前图书市场反馈来的信息,喜欢《黑白》的人很多,有懂棋的,也有不懂棋的,有专业棋手,也有专业作家。这也正是储福金的高明处。一般来说,写下棋与棋艺这种专业性较强的题材,很难解决一个专业性与普通受众趣味性的问题,因为你不能不写到下棋;你不能把下棋的过程写得夹生了,让会下棋的人觉得你外行;你又不能写下棋写得太专业,让不会下棋的人读起来兴味索然。还有,围棋这一黑白艺术渗透着中国文化的精髓,自诞生之日即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文化内涵,正所谓道可道,非常道。你不能把它写得太玄奥;又不能把它写得太明白;你甚至还不能把它写得不明不白。这也是围棋这个题材许多人不敢去碰的缘故。
储福金是怎样去构思这个小说的,我不是很清楚。不过,动笔前他显然是想过好多问题,也是在想通了好多问题之后,才决定开工。这里似可借用一个棋语:谋定而动。
比如,把《黑白》这部小说的时代背景,放在从军阀割据到抗日战争这样一个历史时段,就颇见匠心。军阀混战,北伐军征讨各路军阀,日本侵华战争早期制造的摩擦,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这是一个杂乱纷呈、大起大落的世局,有道是“世事如棋”。还有一个说法是:“千年无同局”,说的是围棋的繁复多变。那么还有什么历史时段能比这个时期的中国,更繁复多变呢?当然,在储福金的笔下,这些都是背景,他只扣着小说主人公陶羊子一路写过来,几乎没有用笔墨去正面写战乱,正面写抗战,甚至也没有花什么笔墨来写社会环境的复杂,而读者却从陶羊子、梅若云、祁督军、芮总、秦时月这些小说人物的生活经历中,从与日本棋手捉对厮杀中,隐隐读出许多东西来。这就像舞台上的布景,有了它们,舞台就有了纵深感,台前演员的道白与表演,就显得更具张力。
还有,《黑白》的结构,似乎是那种没有结构的结构。粗粗一看,有点像“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和尚……”这样一种白话小说的叙说套路。小说开始的时候,陶羊子幼年被重病的母亲拖到娘家(一个江南小镇),然后母亲病故,父亲早已失踪,便留在舅舅家生活。在江南小镇,少年陶羊子读私塾,认识任守一,开始接触到围棋,并显现出随意落子即暗合弈理的天赋,然后随小舅去了苏城,歪打正着地结识了喜欢下棋的祁督军与芮将军(后来的芮总),且因此结识梅若云小姐,再到苏城余园棋室下棋,少年成名,后来因为小舅车祸去世,也隐含梅若云迁往南城的缘故,从苏城去了南城……这样一种线形的结构,以及只让舞台聚光灯照着陶羊子来展开情节线的布局,很有点像陶羊子的棋风与行棋的路数,一开局,就把手中棋子老老实实地拍在星位上,然后“倚着、靠着,把棋走在了高处”。单纯从棋上来说,“像这样兵不血刃就胜了棋,懂棋的人明白,陶羊子的棋上功夫是很深的”。
当下,喜欢结构上做文章的小说很多,许多做小说的人都不甘心平实地去写,一般都会在结构布局上绕出一些花头,蒙太奇的手法已经太陈旧,什么人称变化,什么嵌入印刷字体变化等等。关于这一点,当然也不是今天小说家的风气,追溯起来,自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以来,受外国翻译小说影响的小说家,做小说的花头就已经越来越多,一时间,怎么写似乎才是做小说的首要问题。
储福金为什么要选择如此质朴的方式来经营他的小说?我想,或许是为了题材的原因,用一种类似传统白描式的写法,来写渗透着中国文化精髓的围棋,以及抒写陶羊子这个不事雕琢的围棋天才,采用这种最平实的方式来安排情节线,要比跳进跳出的蒙太奇更为妥帖。还有,在储福金那里,怎么写与写什么,其实已浑然一体,从结果来看,小说的质地,还真有点像陶羊子下出来的棋,看似没什么讲究,“东一子西一子,随意落子,却都占在空上”,回头一看,竟暗合弈之妙理,几近天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