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再见一次逸风。”江无妍微微咬牙,最后说的只是这样一句。
白衣看了她一眼,也不知是否着意,只是徐徐点了点头。转身离开,她没有挽留,他也没有多半分留恋,或许这个时候过程早已并非重点,此时几人需要的不过是个结局罢了。
江无妍随着领路的人去,周围遍布的林木遮挡了眼,惹地她的眸微微眯起。
在一处别院门口那人停了步子,只让江无妍一人走入。
据闻段逸风将自己一人关在里面,也已是好几日的事了。她并没有见过祥云谷的谷主,只知这个时候既然会想让她来探看下段逸风,表明这个“父亲”或许还是担心着他的儿子的。
人有时总这般奇怪,拥有的时候并不着意,失去时反倒开始想方设法地补偿。如果不是“朱颜”已死,她也知道自己这个“江无妍”的存在于祥云谷而言,恐依旧是眼中钉、肉中刺。
推门而入时传出刺耳的“吱呀”一声,外头的风透过门缝漏入,然而里面却没有传出丝毫声息。
静的过分,江无妍往里面投去了视线,才看到宽大的床榻上坐着一个人,怀里抱着一个女子的尸体。
一眼看去,只觉得有些狰狞。
谁也想不到“朱颜”一死,这具身子的腐化速度竟会是这样的快。想起几夜前在白衣府院里发生的种种,那时的红衣女子如沐血火凤,桀骜地不容人逼视,但是眼前的情景中,除却依旧是那身惹眼的红衣之外,每一寸肌肤都已经皱地泛出隐隐的灰,有如已经死后多年。
如果当年她的尸体并没有被祥云谷盗走,或许在这个时候,正是这样腐朽不堪的模样被深深埋在墓穴之中。
江无妍忽然感觉这似乎只是上天给他们开上的一个玩笑,从她的死开始设下的契机,种种波折过后,死尸依旧是死尸,朱颜已死的结局始终不得扭转。
如今想来,让她这样重生,是否也仅仅是为了来面对这个死而复生的女人?
命运弄人……江无妍将视线落在那个男子的身上,一时间无法移开。
段逸风抱着那具已经微微有腐气的尸体一动不动,刚才门开的动静这样大,却好像并没有留意。就因为过分的安静,在这样沉寂的氛围间,反而让人感觉有些不安了。
几天没见,只觉得这个人又清减了。
江无妍留意到桌上摆放着的膳食,已经凉了,但是碗筷依旧,显然没有被动上过一口。
“逸风,吃不下吗?”江无妍忽然感到眼前的人离自己分外的远,心口微微一紧,沉沉地吸了几口气后这样说。
一直对外界毫无反应的段逸风,这一时身子似乎略有一僵。然他并没有回头来看,江无妍抿了抿唇,一步一步地走近。她并没有刻意放轻步子,踩在地上显得沉沉地一下又一下,直直地敲在了胸口上。
就在走到近前的时候,段逸风突然开了口:“他叫你来的?”
他的声音因为日久的干涩而显得有些细微的沙哑,声腺被压地有些粗重,让他整个人感觉顿时沧桑了那么多。江无妍把话听入了耳,一时却未及反应:“他?”
“白衣。”段逸风始终背对她,把神色埋在另一边。
江无妍浅浅看他一眼,眸中是说不尽的意味:“是我自己要来。”
周围很静,每一句话落过后,因为对方的沉默都像顿时落入了一片虚空中,一点即陷入了沉寂中,再无声息。
江无妍在那里站着,两人隔了几步的距离,却是久久不敢往前一步。心中的感知告诉她,段逸风对朱颜,果然始终是念念不忘的。
或许,所有人都过分高估了她,即使是她,也劝不了这个人。
即使她有着朱颜的记忆,但始终如今只是江府中貌不惊人的江三小姐罢了,更何况,“朱颜”已成过往,既然重生,她也并不准备再同人揭起她的过去。
慕怜香,始终只是一个意外。
想到这个人,江无妍的眼中闪过几分不宜琢磨的情绪。
其实,对于以后的事,她心里也已有了打算……
或许是最后一次见面。江无妍看着段逸风,指尖感到细微的凉意不自禁地已经漫上了她的身。视线落在那个腐尸上面,忽然有种送尽自己过往的错觉。
当真正看到自己的尸体时,她竟然是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
“你……后悔吗?”其实有很多的话想问想说,然而江无妍深邃的眸里泛上几分深邃的思绪,“如果用我来做祭品的话……”
“你走吧。”江无妍的言语未完,是被段逸风这样丝毫不见喜怒的言语打断的。他的话中平淡地没有丝毫情绪,但不知为何江无妍却听出几分不舍。
“你……”双唇微微一启,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深深地吐了口气,才道,“我或许,会离开这里……”
段逸风闻言并未搭话,沉默间,氛围也是怪异。沉寂之间,只听到他沉沉地咳了几声,胸膛一时起伏,将他清瘦的背影衬地愈发刺眼。
江无妍终于耐不住道:“既然是一个已死的人,你现在这样究竟是为了什么?朱颜,你还是放不下吗?如果真的放不下,你何不干脆直接将我作为祭品献上,留她一条命难道不是更好?”
段逸风闻言一愣,似连咳也滞了滞。许久,他终于缓缓了转过了身。江无妍看到的,是比以前愈发清浅疏离的一双眼,望过去,仿佛整个身子都顿时沉溺其中,自此无法挣脱。
万事落不入他的眸中一般,脸色疲惫而微白,虽然以前就始终是一种淡漠的态度,但这样的段逸风落在眼里,不知为何竟叫她感到格外陌生。下意识地紧了紧衣襟,竟然发觉眼前的人居然有些漠然地让她感到颤栗。
难道,这才是祥云谷想要的那个少谷主吗?冷至极,对世上任何事再也漠不关心。
“可怜我?”段逸风看一眼江无妍,对那张脸上的神色徐徐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似是朦有一片薄雾,却不经意地透着绝望和自嘲,“她早已不是以前的朱颜了,如果让朱颜一辈子做上这样一个嗜血的傀儡,或许……才是对她最大的羞辱吧……”
这样的话,江无妍袖下的手已不经意地握紧,然耳边静了静,又落入了段逸风的话语。
“更何况,我并不想牺牲你。”
过耳时,风影疏浅,若不是全身过分真切的凉意,或许虚浮之余,有叫人怀疑是否仍在梦境。
更何况,我并不想牺牲你……
或许,这样也就够了吧。江无妍面上的神色稍稍舒开,一时有些柔意。段逸风已经别开眼不再看她,她也知道这人已下了逐客令。或许,并非不想见,而是不知该如何面对。如今的她,又何尝不是这样的呢……
“保重。”
转身走到门口的时候,踏出半个脚,身后是这样的一句。让动作稍稍滞涩,转而再未回头,已就这样踏了出去。
投身在浅薄的阳光之下,但是并不暖,她回头一眼看去,只见又紧紧闭合上的门,屋里一片安静,静地诡异。
步履迈开,沉重之余,却也没有多少的犹豫。
可能这样的一次见面之后,已是真正的尘埃落定。江无妍吐息之间,感觉心口一颗沉沉的石,似乎稍稍落下。或许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不论谁是谁非,也不论之前的恩怨起于哪又终于哪,她已经要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死而复生”的朱颜,随着那一夜庭院中的血洗,已彻底死去了。带着最后一点对段逸风的眷恋,也带着这人最后一点对她的痴缠不舍。
可能她与段逸风,从那日雨中的相遇起,就已注定是要错过。
他本以为对她好就是远离她,不料自此一错,就已再无法挽回。
以前的朱颜眼中始终只有着他一个人,但现在的江无妍却并非如此。段逸风有原本就属于他自己的路,朱颜并没有改变他,更何况现在的她?
到了这个时候,以前的一切始终已经只留在了曾经,随着一个女子的死,彻底地断了。而她,江无妍,抛却过去,本也该只是一个普通寻常的人。
与他们纠缠,始终……太累了。
茂密的树间有些浅浅的余香,落入鼻息间,却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觉。
段逸风,慕怜香,卜算楼,祥云谷,朱颜,沉色,白衣……陆陆续续地在生命中出现的人,于她而言始终过分沉重。她已经,太过疲倦了。
身上的那件衣是前一夜那人轻轻地披在她的身上的,到了这个时候,似乎周围还落有他小心翼翼的举动留下的温存,有如一层薄薄的雾气,笼在周围经久不散。
江无妍抬眸看一眼远处的院落,眼中难免落上几分眷恋。
如果她真的只是江府的三小姐,这样的一个男子,或许是足以让她义无反顾的吧……
周围没有人,她步履匆匆间,却并不是朝着白衣府院的方向。
这时暮色正在慢慢落下。
那一日祥云谷中突然消失了一个人,就如凭空蒸发,悄无声息。
当有人这样禀报白衣的时候,他翻着卷文的手不易觉察的一顿,摆了摆手示意退下。
屋中空落下,那张脸上才微微露出几分怅然,嘴角的笑凝起,难免有些失落:“以你现在的能力,离开祥云谷,果然是很容易的吧……”
话落最后如叹息,但眼眸深处落下的,却多了另一种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