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来陆续有各色的人来到碧落山,而最出乎意料的无非是不请自来的祥云谷。当亲眼看着这些人浑然不觉地走入云来客栈时,江无妍本来准备进食的食欲瞬间荡然无存。
相信很少有人会在面对一片齐刷刷毫无生气的煞白脸孔时,还会有下咽的冲动。
认出是祥云谷的人是因站在其中的婴母,而让人倒胃口的,则是显然出自傀儡师的一个个傀儡作品。看那斗篷的颜色,来的几个人在祥云谷中,应该也不过是一般的地位。
婴母浓密发线盖住几缕精光,既而笑眯眯地径自移开了眼去。几个人坐到中央的那个大圆桌旁,分外惹眼。这个时候祥云谷的声明已经开响,在中原本也已经有了声望,因而这一趟的出现很多人纷纷的议论底下,窃窃私语中都是对他们实力的揣摩。
芙艳词依旧风姿绰然地上前接待。
慕怜香的视线在那张桌上一落,若有若无地移了开去,杯盏触上唇角,落下了狭长的余味。
江无妍觉得嘴边腻味,着实吃不下什么东西,把筷子一搁,交代了一句就准备回院子。慕怜香也并未留她,只是经过祥云谷一行身边的时候,感觉那桌喜笑嫣然的氛围似乎微微变了变,不少注意力落在她的身上,然再留意却感觉不着痕迹。
江无妍若有若无地瞥了一眼,出门的时候看到落在客栈外不远处的那顶轿子。隐隐飘着几层纤薄的纱,这时候里面无人,搭乘的人也显然并非如今在大堂里的那些人之一,想是个身份尊贵的人,如今当已有了别院落脚。
这个时候有些无力,江无妍勉着身子回了院子,然隐约听到细微的声息,正要迈过拱门的步子就在那里一停。
风有些悉数,但是传来的声色却是分外熟悉的。她感到心口似乎微微一跳。
“你准备什么时候回去?”
“不知道。”
“不要再逼我们做出过头的事,你知道谷主并没那么大的耐心。”
“呵……他向来如此。”
“谷主很看重你。”
“那又如何?”
“你应该知道为了朱颜的复活,我们花了多少心思。”
“……”
“上次也已经跟你说的很明白了,不然,我随时可以让她去死。我才是他的宿主!”
宿主?江无妍感到心头霍然一跳,身体周围有些阴寒,屏息缓缓地侧出身子,然而落入眼里的只是一件臧红色的斗篷,那个人整个身体都被包裹在斗篷里,唯独看到站在他身边的段逸风脸色白地有些过分单薄。这一时,呼吸忽然一滞。
段逸风一双眸此时愈发的深不见底:“你们不就是想借此威胁我吗?”
红斗篷冷笑:“那又如何?若非如此,你觉得你还会听我们办句?”
段逸风轻笑一声:“这样劳师动众,可不是他的作风。当初杀死我娘,将我赶出去的时候,他分明已经说过,我与他再无任何关系。”
“谷主他……后悔了。”红斗篷默了半晌,才道,“我也知,你恨他也是应该,毕竟他拿你来……”
“够了。”
语调霍然一冷,段逸风的神色看入眼中时,江无妍下意识地略一瑟缩,这个时候眼前的人似乎笼在无止境的悲哀中,一瞬间单薄地仿似轻轻一碰就会瞬间支离破碎。
段逸风的身子过分单薄,连风都感到不忍,然这个时候他却是在笑,就似一朵分外纤细的白兰花,随意地一碰,翩翩曳曳地坠下最后几片花瓣。只是这一时,那种神色间却又是分明的骤冷,让人无从深入:“你告诉他,我会考虑,但是,以前的每一件事,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不曾忘记过。”
“我知道……”红斗篷轻轻地叹了口气,语调中莫名有些悲悯,“以前发生的事,其实也并不怪谷主。你也莫再负起了,那么多年,该淡的也总归是要淡的。”
“这与你无关。”
“谷主的手段你也知道……你若再这样执意,不是在逼他做些出格的事么,你……”红斗篷的话在这里霍然一顿,段逸风已经上前一步紧紧地禁住了他的衣襟,面无表情,然而语调却是冰冷:“我不管他派你们来碧落山做什么,神斗之后我就会离开卜算楼,不要让我发现你们横生枝节。”
这样的气息,让人有种但凡性差踏错就会堕入地狱的错觉,然而红斗篷却反而笑:“这样才像你。”
段逸风浅浅地松开纤长的指,默着神色并不说话。
红斗篷脱离了限制,一理衣领,轻轻地拍了拍段逸风的肩:“虽然这次的‘神斗’不会太安稳,但也只是一个小小警示,我们有自己的任务,也莫让我们为难。”顿了顿,才道:“你也不要……太过执着于以前了。毕竟,谷主只剩了你这么一个子嗣……”
最后一句话过耳的时候,始终过分飘渺。
甚至不记得是如何藏身在一边的树影之中,直至于那个红斗篷已经离开了许久,周围默然无声,江无妍依稀觉得自己的心跳已经轻地过分,甚至于听不出其中细小的声息。
而全身,却是冰凉的。
隔了一处墙,另一面是站在那的段逸风。走廊留下他一个人时显得过分空落,觉得周围是一片宽敞,而他站在天地之间,终究过分伶俜渺小。低垂的眼睫盖住了过多的神色,最后只是沉默地转身,留下的背影里似乎有愈多的怅然,
周围一但静下,江无妍难免感到有些口干舌燥了。
从树丛中缓缓走出,视线再落去时,刚才站了两人的地方已经只剩下一片空落。她的眸里有什么微微一颤,既而默不作声地一步一步走回屋去。感觉步伐也略显沉重了。
坐在屋中的八仙桌旁,门窗紧闭,心头却是分外不安宁。
红斗篷最后一句话的意味,如果可以,她宁可不要懂。
朱颜的复活果然自始至终只是祥云谷的一场预谋,从一开始就只是为了一个目标——段逸风。现在回想,朱颜一直也只是这么说的,她要的人只有那样的一个。未曾想过的或许只是,他不仅是她的目标,还是整个祥云谷的目标。
有时真相揭穿的时候,往往就是要这样的讽刺。
段逸风果然并不叫“段逸风”,他甚至于并不该姓“段”。祥云谷谷主云巅的儿子,理当该姓“云”才是吧……江无妍感到自己或许是想笑,然而弧度凝在嘴边,却是怎地也伸展不开。
她一直记得第一次遇见段逸风时他落魄的模样,红斗篷的话只能凑成点滴,却叫她无从看到他的过往。只能知道那肯定是一段叫他并不想去回忆起的过去。刚才的他,始终过分的单薄了,单薄到叫人看之心疼。
然而这些都并不是现在她需要去领会的,这个时候留给她思考的问题只有一个——“神斗”的时候,祥云谷准备做什么。
分分明明摆在眼前的事实就是,他们并非单纯地想要来参赛。原因?目的?还是有什么预谋?
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江无妍一时出神,并没有反应,直到外面的人叫了两声,她才慌忙起身去开,然后看到慕怜香站在那里。视线往下落了落,他的手里托着一盘糕点,这时阳光落在他周围,觉得稍稍有些疏散。
无意中感觉刚才的惶惶不安在看到这个人的一瞬似乎不自觉地淡了些。
“刚才桌上你没吃多少东西,会饿。”慕怜香侧一侧身进了屋,把糕点放在了桌上,撇头留意到江无妍的神色,便问,“脸色不太好,怎么又不舒服了吗?”
“祥云谷……”江无妍踟躇着不知当如何开口。有些事可说,有些事她又直觉地觉得越少人知道越好。段逸风是如何选择,始终不该是她该去干预的。
慕怜香伸手摸了摸她的头,笑地随意:“他们来参加‘神斗’了,让你担心了吗?”
江无妍想了想,缓缓地点了点头。
“不用担心,你不会有事的。”
依旧是温和的话,然似乎捕捉到什么,江无妍霍然抬头:“什么叫‘我’不会有事?我是担心‘我们’。”话出口时她并没有留意到个中意味,直到看到慕怜香唇角愈发悠扬的笑,才察觉到其中含义,脸上微微热了一下。
不是“我”,而是“我们”,本身就是一个容易让人遐想的词。
慕怜香一笑过后,却觉得神色有些疏远了:“无妍,如果我不在了,你可会惦记我?”
“怎么会不在!”江无妍下意识地已经接了口,心下分明不安,因而眉心已然蹙起,“你还叫我不要担心,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过了很久,慕怜香才轻轻地“哦”了一声,才回神一般的道:“我是说,结束神斗之后,你总是要回江府的,到时就也不是卜算楼的人了。如果到时候你不惦记我了,我可是会觉得寂寞的。”最后,已是调笑的神色。
这样的回答,因刚才分明有些无奈的语调,也显得分外不自然了。江无妍默着神色看了他许久,才一字一句道:“不论怎样,我,不想再听你说这种话。一点都不好笑。”
“呵……”然并不似往常般继续回嘴,慕怜香侧身从她身边走过,到门口时才稍稍顿了顿,“明日就是神斗了,下午会有比试,你照之前同你交代的做做准备就好,我不打扰了。”
“怜香。”
江无妍下意识地一声叫出,慕怜香只是顿在门口,并未回身。她略略迟疑,终究道:“祥云谷这次或许有预谋,你要——小心……”
“知道了。”清清淡薄的一句话,最终门“吱呀”一声关上。
看着桌上依旧有些温热的糕点,江无妍呆呆地看着,一时间感到周身分外凉薄。总觉得每一个人,却都是分外的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