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9年(民国八年)的初夏一晃就到了,福音医院住院部的三层小楼建成。启叔叔高兴地在庆祝晚餐上喝得酩酊大醉,还死活不下桌子。启娘娘一边嗔怪,一边心疼:“我的Doctor,你都五十多岁的人了,高兴起来还跟年轻小伙子一样Crazy(疯狂),简直就是个‘老小孩’!”启叔叔不在乎,一直抓住赫牧师的手,舌头打着结:“我……我……我高兴啊……”,翻来覆去就是这句话,突然,他竖起三只手指向我们比划:“三次,我的医院被毁了三次,又重建了三次啊……今天看到医院这么大规模,我真是……真是做梦都没有想到……”说着,一个大男人,声音竟然哽咽起来,他有些不好意思,埋下头去。赫牧师也被说得激动了,拉起启叔叔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宝贝似地靠着,自豪地说:“是啊,我们的教堂也被烧了三次。最后一次的时候,我在心底说,别干了,回去吧,可又硬不下心、咽不下那口气……”
他话没说完,启叔叔又端起了酒杯,手颤得跟个麻花一样:“来,为咱的医院和教会,干一杯!”说完一仰头,一饮而尽。一向平静的赫牧师也激动了,一句废话没有,也一口干尽,两人大男人,像难兄难弟似的,互相拍着肩膀,摇头唏嘘。
启娘娘还想起来劝阻,被赫太太一把拉住。赫太太说:“他们难得这么高兴,就让他们喝个痛快吧!来吧,大家都举杯,为咱们这些年来的不容易干一杯。中国人怎么说的……小金……就是那个劝酒的话怎么说的?”一直在旁边沉默着的金姐姐,恍然大悟似地说:“感情深,一口闷。感情浅,舔一舔。 ”大家听得都哈哈大笑起来,启叔叔更高兴了,血红的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他拿起酒瓶,摇摇晃晃给大家斟酒,“那就都干,我们都……是……都是……感情深!”
那顿晚餐一直持续到半个月亮睡眼惺忪地爬上天。启娘娘送我和宁轩出门,宁轩背上还小心小心翼翼扛着睡死过去的彦儿,跟个麻袋似的拖在后面。启娘娘打趣我们说:“宁轩这爹当得可真够尽职的!让你们把她放在这儿睡,明早来接,你们又舍不得。小孩睡觉,可deep了(沉了)”我答:“你们明天就要回加拿大了,我怕她耽搁你们。”启娘娘摆着手说:“怎么会耽搁我们?看你启叔叔醉得跟滩烂泥一样,明天还不定几点能动身呐?”宁轩道:“启叔叔今天是真高兴了!我从没见过他有这么高兴的时候。”启娘娘摇着头埋怨道:“哎,他的身体是不应该喝酒的,血压又高,还动不动熬夜、喝酒。说过多少次都不听。”我宽慰她道:“回加拿大后,工作没有那么紧张了,他应该会好些。你们好好休息吧!为了这里的医院,你们都数年没回去过了。”启娘娘答道:“是啊,这次回去也主要是为了他的身体。远离这里的工作,他才可能好好休息。只是,就辛苦你们了。”“你放心吧,启先生,我们一定会尽全力的。”宇轩接口说。启叔叔他们回加拿大后,医院门诊部的管理就全落在宇轩肩上了。“谢谢你们,有你们在,我们就放心了。”启娘娘握紧了我的手。在朦胧的月光下,我们挥手向她道别,她就站在教堂门口,微笑着,一直向我们挥手。
黄包车在静谧的夜里轻快地跑着,我把头靠在宇轩厚实的肩膀上,竟然感到有些微醺。透过黄包车,我能看到天幕上的几颗星星,闪着温柔宁静的光,照亮我们回家的路。宇轩握着我的手,把头靠在我的头上,彦儿在我身边酣睡,安静的车里,只有我们仨的呼吸声。“启先生夫妇这些年来太不容易了。我真不知道他们哪里来的那么强烈的斗志,可以一再地从一片废墟中站起来?”酒后的宁轩有些兴奋,在那里大发感慨!
“我想,是对神的信念吧,相信神一定不会让爱他、信赖他的人失败。我对神的信念也是从他们身上学到的。”我毫不犹豫地回答,这个问题我也曾想过很多次,但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答案像炒豆子一样自动从我嘴里跳了出来。
“你曾经对神怀疑过吗?”宁轩突然抬起头来,很认真地看着我,他的眼睛对我来说就是天上的星星,永远闪着热烈的光芒。我迟疑了一下,反问他道:“你有过吗?”他原本圆睁的眼睛就笑得眯成了一弯新月,他不假思索地说:“当然有过!在我看不到前方道路的时候,在我不知道该何去何从的时候,在我,比方说被你拒绝的时候……”他说着,趁机狠狠捅了捅我的肩,以示报复。
我也不甘示弱,顺手推了他一把,笑嗔着说:“在跟你说正经的,你居然敢打我!”宇轩哈哈大笑起来:“我怎么不正经了。你的拒绝曾经伤透了我的心,让我质疑神的计划。可我最后还是坚信你是神安排给我的妻子,一直锲而不舍……哈哈哈哈!”“你又在狡辩!”我握起小拳头对着他的胸口一阵狂捶,我们的笑声在成都温润的夏夜里传得老远老远,连天上的星星都听到了。
谁也未曾想到,那个尽兴的晚上竟成了我们和启先生的永别。民国八年(1919年)的九月,噩耗从加拿大传来,启先生因感染肺炎,在故乡弗兰克威尔(Frankville)不幸逝世,享年五十二岁。启娘娘在拍回来的电报中,寥寥几个字:“亲爱的Doctor(医生)去了上帝那里——他回家了。”“Doctor(医生)”是她对丈夫一生不变的爱称。
这个消息在病人、信徒中间迅速散布开来,人们奔走相告,如丧考妣。每一天都有数不清的病人、市民涌向医院,向我们求证,乞求我们让他们再看一眼启医生空空的诊断室,再抚摸一下启医生生前的座椅。他们会长久地驻足停留,梦想着哪怕再见他一面,再问候他一声,再听到他乐呵呵的洋腔洋调:“你……哪里……不舒服呀?”
十月中旬,安葬了启叔叔的启娘娘在儿女的陪同下,回到了成都。我们原以为她会在加拿大停留得久一些,多一些时间来调整情绪。可她风尘仆仆地回来了,一个人,带着三个儿女。没有启叔叔的娘娘脸颊瘦削了许多,凹陷下去,下巴也更尖了。整个人像突然矮了一截,头发也似乎在一夜之间完全花白。唯一不变的还是那双眼睛,那双纯净清澈的没有一丝杂念的蓝眼睛。我紧紧地拥抱着她,哽咽着说:“娘娘,你要挺住。”她捧着我的脸,反而一边给我擦眼泪,一边安慰我说:“Doctor安息去了,他叮嘱我回来为他工作。”话未尽,盈盈的眼里已是满眶泪水。
因为每天自发到医院哀悼启叔叔的人实在太多,启娘娘决定按照中国的传统,在文庙为启叔叔举行一个简朴的祭奠仪式,既算是给父老乡亲们的一个交代,也算是为启叔叔近三十年的中国行划上一个句号。整整三天,来文庙祭奠的父老乡亲,排着长队,扛着花圈,络绎不绝。有长跪不起的,有嚎啕大哭的,有拉着启娘娘的手不放的。千年的文庙已经变成了一个花海,一个人海,人们很难想象,一个外国人,一个在中国屡战屡败,又屡败屡战近三十年的外国人,能赢得这么多当地人的爱和尊重。
宁轩亲自给启叔叔撰写了一幅挽联,我一字一句地读给启娘娘听,这是我们对他伟大而无私一生的总结:“跨国界,救死扶伤显真情;为患者,英年早逝真英雄。”,金姐姐也亲手写了一副长长的挽联献给启叔叔,表达对他无限的哀思:“毕生治病救人,恨百草竟无救汝药,忠魂一缕萦萦蜀国;平素谦和敬友,念一世常怀爱人之心,正气无量浩浩满中华。”赫牧师和赫太太相互搀扶着,为启叔叔献上了一束白菊,赫牧师一动不动地站在遗像前默哀,怀念自己毕生的同伴、忠诚的战友。毕启先生率众多华西学子来到启叔叔面前,一鞠躬再鞠躬,我清清楚楚地看到,毕先生的脸上流淌着两行清泪,滚滚而下……
在一片哀悼声中,启娘娘带着我们最后一次给启叔叔鞠躬,告别,他在镜框中安详地看着我们,他的儿女,他的爱妻,他的病人,他的学生,他毕生的战友、朋友……青烟了了,冥冥之中,我相信启叔叔的魂魄终究已经回到了成都,回到这个他魂牵梦绕,一次次跌倒,又一次次爬起来的地方。这里,虽不是故乡,但更胜似故乡。我相信他的灵魂只有在这里,在亲自目睹四川老乡对他的爱和感激后,才会得到真正的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