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夜漫漫，光明无期。
曾经我们没有退路，唯一的出路就是死心呆在巨械座并且生存下来。这，就是我们为何生存了下来。
如今我们又要失去回程计划，唯一的出路就是死心呆在巨械座并且继续生存下去。但是今时，我们却有些倦了。一天天的重复看不到尽头。漫长的进化史教会我们思考价值和意义，而在学会思考生存的意义之后，我们方才知道仅仅是生存本身并没有任何意义。明白了这一点，方才成为一个文明。明白了这一点，方才选择在适当的时候结束我们的生存。
谢谢，我依然把这种明白看做礼物。
第三任领航员莫牍和第四任领航员升凝，都曾经经历过自杀率偏高的时代，而以升凝那时尤其高。莫牍还算幸运，那时征途尚未正式结束，只要向人们说起征途的终点，多数人还是会在绝望中使出最后一股劲，努力坚持下去。升凝则更加务实，她精心规划出巨械座的生存指南，创造了等星文明在处处废墟的星座上的生存奇迹，用时间和实效让大家重新燃起一点信心。而这次又是一个恢宏的梦被意外撞碎，我们在迷惘中依然等待着梭林的回答。
梭林说：“入乡随俗。”
这是他说过的最通俗易懂但也最残忍的一句话。来到了巨械座，就要适应巨械座的存在方式。一两代人之后我们终将进化，时光会将在乎那种意义的个体洗刷殆尽，留下的必将是更适应机械文明的个体。机械自有机械的悲欢离合，你不知道，只是因为你没当过机械。不要抗拒，请你放下过往的辉煌，回到那能填饱肚子就觉得心满意足的远古，重新做一回文明，重新学一遍什么才是意义。
许多年了，这是梭林第一次这么直白地摊牌。
没有人想起联席会议。
梭林没有采用和升凝相同的办法，而是反其道而行之，宁愿一下子制造更艰难的困境，训练人们接受巨械座的生存法则，逼迫接受不了的人自行离开。这叫置之死地而后生，也叫“休克疗法”。
从那时起，巨械γ迎来了它真正的暗夜。有些之前变革的痕迹被反向抹除，无论其是否有过成效。例如，取消了人们在连续十天工作中休息两天的权利，同时对此发放补偿；停止了对游戏产业的扶持，而加强心理治疗产业；等等。但是另一些变革措施则被保留，甚至还有所强化。比如货币值的用途扩大到衡量人生价值、划分等级权限和其他能想到的一切领域，成为人生中的唯一积分体系。人死后遗体将被加工处理，但一生积累的货币值将永久保存在巨械δ的资料库，作为人的虚拟的陵寝。
起初很多人都说他这是在玩火。再没有比这更赤裸裸的压迫了，梭林要剥夺人们太多东西，人们一定会反抗，一场冲突在所难免，巨械γ将步巨械α的后尘陷入混乱。
但他们错了。人们的反应很平静，虽然有些微的波澜，但是总体上顺利地接受了这一切。
也有很多人离开了或准备离开巨械γ.?星际交通每天都有通行限额，运气好的可以先走，运气不好的还得耐心等待。有很多人就是这样等着等着，发现自己已经适应了，于是就不走了。
等到迁徙的高峰期过去，月牙终于能够离开她守了一辈子的导轨。她还想带走什么做个纪念，左看右看，看到一个黑色的方盒子，那是从前用来接收广播信号的终端。她拆下那个小东西，又费了很大的劲说服乘务长允许自己携带这种额外的重量。她将定居在巨械α，虽然这依然不是她向往的生活。
我想我住的地方，春天有鲜花开放，秋天它们结出果实，我就有了一年的食粮。我们在收获的时节欢快地舞蹈，歌颂土地的丰饶，感谢自然的馈赠。我们隔着小河唱歌；我们拉起手，围着篝火转圈跳舞。在篝火旁，我们也燃起爱的火苗，幸福的光彩照耀着每个人。夏天和冬天我们有一段闲暇的时光，我会游山玩水，积蓄能量，更加期待来年的劳动和收获。
这是我的乌托邦，但我知道我回不去了。我们一旦离开，就再也回不去了。乌托邦死了，乌托邦死了。乌托邦万岁。
也就是在这段时间，存在了七年之久的联席会议终于还是宣布解散了。
陈慕桩是在中央广场看到这则消息的。他并不相信，用最快的速度飞到指挥舱，但婉星云不在那里面。他又去演练场，但那里也空无一人。最后他去避险舱找梭林，找到的却是锦里，方才得知由于诸事繁忙，梭林已经在巨械γ呆了三个月了。
他完全凭一个模糊的印象去找苍岷的住地。他搭乘扶梯绕巨械β转了足有五分之一圈，进入一个平滑铝板构建的走廊，左右两边都是模样相同的房间。他没有来过这里，左顾右盼，不知该往何处走。等了半天，才看见苍岷从其中一扇门出来。
“是真的。”苍岷开口就说，“联席会议不存在了。以后巨械座的最高负责人依然是领航员。”
“可是为什么呢？！”陈慕桩几乎是喊出来，苍岷下意识地向后躲开。
苍岷没有立即回答。然后她流下了泪水。
联席会议做了很多努力，但没有收获太大的存在感。我们没有达到任何人的期望，也辜负了人们承受的苦难。
“回程计划真的完了吗？”苍岷问道。
陈慕桩回答说：“能量系统不能离开那条直线。最近的实验都证实了，能量系统的能量来自远方的高能电磁波束。除非我们掌握可控热核聚变，或者其他产生能源的技术；要么就要掌握同等水平的高能电磁波中转发射和接收技术。不然这么远的距离，真的很难办。”
苍岷不死心地追问：“我们来的时候是怎样驱动的呢？”
“别想了。那时是核裂变，但现在巨械δ的动力系统早已坍毁，所有燃料也都耗尽了。”
“那，那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预存足够67年使用的能量，复制巨械δ的动力系统，我们依然可以回程。但抛开技术难题不谈，按现在能源紧张的程度，存储67年的能量供远距离航行，不说一千年，也要五百年吧？”
苍岷想了想，独自嗫嚅着说：“那至少还有希望。”
陈慕桩顿时心里五味杂陈。
“她在哪儿？”陈慕桩又问。
“你是说婉星云？她还在巨械α，占领巨械α的运动至今没有结束，她也一直没有回来。”
陈慕桩不再有什么问题了。
他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件要紧的事。他还要去发掘巨械座的故事，也以此去证明等星文明的历史。
学会的事情就不要遗忘。走过的历史就不要遗忘。这是我的文明教会我的道理，我不会遗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