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姐，该走了。”苍岷提醒道。
婉星云愣了一下，收回看着星空的眼神。慕桩已经离开多时了。
“云姐，你在想什么呢？看你很出神的样子。”
婉星云抬头看了一眼苍岷，摇摇头没有说话。
我找不到那颗星星了。我认不出它的位置了。
忽然好想回家。
……
“落花时节踏花去，从此山水不相逢。一步人断肠，两步花成泥，三步五步去意决，千步万步不回还……”
月牙大概今天心情还不错，只是随意吟咏这一首古调。她把面罩紧靠着金属导轨，期望她的声音能传得远一些，尽管未必有人听。
不过今天似乎是个好日子。不只有她的声音和远处升降梯的轰鸣，更有一些别的声音传过来。听那节拍打得不规律，断然不是机器声。是有客人来了。
记者若夕从导轨的远方出现了。她已经徒手攀爬了超过一整天，而且因为疏忽大意，还好几次差点被升降梯撞飞。沿着导轨爬行并不费力，因为阻力微乎其微。但路上食物出口终端分布过于稀疏，等爬到月牙面前时，她真是有些饿了。
若夕伸展一下四肢，快速地扫了一眼周围环境。作为巨械座的一条交通干线的最中心，这里却是交通最不方便的区域之一。升降梯从月牙身边飞速穿过，梯上的人丝毫没有机会注意到月牙的存在。就像“塞子”是管道的一部分，月牙也是轨道的一部分，自然而然，无需强调，也不必在意。
“月牙，找你一趟真不容易！我是若夕，广播中心的一名传媒记者。”若夕靠在月牙身边，贴着月牙的面罩说道。说到“传媒记者”这四个字时，她的内心不禁有点骄傲。
月牙说：“远一点，你这样靠着我很危险。随时都会有升降梯过来的。”
月牙的话让若夕很是迷茫。她疑惑地问道：“可是不这样靠着你，我怎么能和你说话呢？”
“哦，对不起，我忘了。”月牙说话的语气又轻又慢，像是在说梦话，“我不经常和人说话。曾经有个给我送餐的少年，他每次都会向我问好，有时还会轻拍我的肩膀。但我还没有来得及问他的名字，送餐的人就换了。从那以后，不再有人跟我说话。”
“冒昧地问一下，你跟他相处了多久？”
“两天半，但仅限于送餐的短暂时间。”
“到现在多久了？”
“两年了。”
噢。若夕发现自己没有预想的那样心疼，作为记者，她好像越来越对一切都习以为常。
闲聊了几句之后，若夕说起自己的来意：“有个朋友告诉我，他听见你在唱一首诗，那首诗他在任何地方都找不到，他猜是你自己写的。”
月牙的脸上终于出现了笑，很灿烂的笑。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欢欣，她从未料到还有人能在升降梯的轰鸣之外注意到她渺小的声音。只觉得一阵感动。她急忙问道：“你对诗感兴趣？你说的朋友是陈慕桩吗？”
“你怎么知道是他？”若夕显然很惊讶。
月牙说：“大概三年半之前，那时升降梯刚修复，有时运行不稳定，就会在半途中急停下来。这事发生了大概有5次，或者8次吧我记不清了，但只有一个人曾经在升降梯急停时出来闲逛。那人说他是学天文的，但又是什么地理学家，还指给我看说——那颗星星，就在那儿，那就是征途前时代的太阳。他说我多幸运，在巨械γ中间这么深的地方，总共能看见的天空也不过是几个渺小的点，却偏偏能看见征途前时代的太阳！后来我知道，他是石闻元的学生，叫陈慕桩。”
若夕的心思被月牙牵到了远方，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她转到月牙正面，抚摸着轨道的断裂处，若有所思。月牙看着她，说：“修不好的。”
不，我不是来修复它的。
若夕说：“我想给巨械γ广播几首诗。”
月牙居然笑了起来。笑了一会儿又刹住，很严肃的样子。
没有人听的，甚至都没有人肯播。在这个时代，诗只能念给自己听。
若夕说：“总得先试试。”
回到巨械γ广播中心——一个年轻的新机构。它没有什么舱室，除了一支小小的话筒以外，其余都是无甚特别的金属骨架。从人数上讲，它实在属于小机构，前后加起来不到百人。但要论及影响力，现在真没有什么机构可以与它争锋。
例行周会上，李董慷慨陈词，强烈批评了联席会议强行往广播中心塞人的事情。他横眉怒目，唾沫星子把面罩都溅得模糊。联席会议塞过来的那四个人就在台下，李董也丝毫没有给他们留面子，而他们也就面无表情地听着。他们四人对李董的发怒并不惊讶，假如李董能够愉快地接纳联席会议的决定，他们倒没必要空降广播中心了。
这一切正如陈慕桩等许多有识之士曾经惊呼过的那样：我们建立了绝对单向的信息通道，为某种势力提供了掌握绝对话语权的可能。现在，这个野心勃勃的机构已经浮现出来了，不是别人——没错，甚至不是名义上控制广播系统的联席会议——而是广播中心自己。
自此一道沉渣泛起，广播中心给自己黄袍加身。广播中心和主流治理体系之间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博弈：广播中心的野心在于抛开联席会议，自己干大事；联席会议虽一再强化对广播中心的法律约束，却已然陷于被动。
最让人伤心的是，尽管明知道近期的广播内容纯是广播中心的宣传攻势，但仍然有不少无聊的民众乐意听。他们对广播的内容半信半疑——你看，本来没有的事，现在信了一半。
在这些宏大叙事之外，小人物若夕无可奈何地缩在一个角落，撅着嘴发呆。她拿着一叠布帛，布帛上用炭笔工整地誊抄了她最喜欢的几首诗，但从李董说出第一句话开始，她就知道今天算是没有可能推荐这些诗了。算了，下周还有机会。
一周前，婉星云也召开过一次紧急会议。除了领航员梭林，联席会议的其他成员都被要求到场。她双眉紧锁，形容憔悴，快乐不见了踪影。在广播中心面前，她第一次感受到了威胁。那次会议他们做了三个愉快的决定。
一，尽快克服硅短缺和信号衰减两大难题，发展网络状信息通道。
二，尽快重建社会理论局，对冲广播中心的话语霸权。
三，作为临时措施，安排可靠的人空降广播中心任职。
可堪呼应的是，陈慕桩手上也正握着一份“公众休假计划”的提案，他对社会问题一向是比对新地理学更加积极的。但迫于严峻的形势，此类提案也只得往后再推一推了。
陈慕桩为月牙争取到一个黑色的小盒子，是金属介质广播系统的客户端，月牙有事没事就把面罩贴上去听。虽然明知每次都会失望，知道这次听到的仍然不是若夕的声音，但还是忍不住要一遍一遍地去失望着。如此，是否也算是一种执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