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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月赤察儿拿到崔霞二人带回的账册残页以及官令,喜不自胜,上书奏劾桑哥,证据确凿,桑哥认罪伏诛。忽必烈没收了桑哥的水田、水硙、别墅等,尽赏给了月赤察儿。以上所述,已为后事。

霞儿央求月赤察儿让崔克恭留在府里,并派人协助寻找崔克恭的亲人,月赤察儿一口答应。苦于大都城内的贵族,几乎家家皆有高丽贡女作为奴婢,加上线索实在太少,崔克恭与霞儿在城内连日寻访,毫无收获,转眼,便到了冬至。

这日,崔克恭与霞儿带上二名家仆,正准备外出,便碰上几名宫里来的怯薛,霞儿连忙差人去请月赤察儿。原来宫里邀请月赤察儿参与元旦的筵席,并送上当日所著的质孙服,月赤察儿称谢,送走来客。

月赤察儿将质孙服转交给下人收妥,正要回房休息,在一旁的崔克恭忽道:「大人,崔克恭有一事相求,望大人首肯。」月赤察儿停下脚步,说道:「不用那么客气,有事尽管说。」

崔克恭缓缓答道:「我希望能跟大人一起参加宫里的元旦筵席。」这个回答出乎月赤察儿意料,月赤察儿愣了一下,问道:「你想参加宫中大宴?」崔克恭恭恭敬敬地答道:「素闻宫中宴会热闹非凡,盼有幸能一睹为快。」

月赤察儿沉默了一下,月赤察儿做事相当谨慎,表面上虽是派人协助崔克恭四处寻访亲人,但暗地里其实在观察崔克恭,目前为止,崔克恭确实没有任何可疑的举动,但毕竟带人进宫兹事体大,月赤察儿仍有些顾虑。月赤察儿犹疑不定之际,霞儿忽然插嘴:「霞儿也想参加宫中大宴。」

月赤察儿脸色一沉,喝斥道:「霞儿,我已经跟妳说过很多次,妳自己别与宫里的事扯上关系。」又转向崔克恭,说道:「我能安插一个怯薛的位置给你,让你去看看宫中大宴,但宫宴有许多规矩,你得尽量待在我身边,以免失了礼数。」崔克恭听月赤察儿答允,连忙道谢,反倒是霞儿显得有些失落。

大宴当日,霞儿在房内协助崔克恭换上怯薛的服饰,霞儿叹道:「我连一次宴会都没参加过,每次拜托爹,他就只会说别跟王亲贵族有太多牵扯。」语气中,难掩羡慕跟失落。崔克恭问道:「妳有问过月赤察儿大人原因吗?」

霞儿摇了摇头,回道:「爹不喜欢听我提这些事,我也不想因为这事去烦爹。」霞儿调整好崔克恭的帽子,往后几步,将崔克恭全身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忽然想到什么,从房内取来祭雪剑,系在崔克恭腰间,崔克恭觉得不妥,说道:「这是妳师祖的剑,我又不会用剑,还是留在妳身边吧。」

霞儿笑道:「我还没见过宫里来的怯薛,身上没配武器的,一天而已,不要紧的。」崔克恭对她微微一笑,说道:「那就借妳的祭雪剑一用。」

霞儿送月赤察儿及崔克恭到门口,目送他们,直到二人的身影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崔克恭随着月赤察儿步入宫门,进入广寒殿前,殿外摆放了一只黑玉酒缸,上头有着鱼兽游戏波涛的雕刻,酒缸内,飘来阵阵地马奶酒香,伴随着酒香,众人步入广寒殿,依序而坐。整间殿内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倡优伶人、怯薛侍从,人人皆是一袭白衣,放眼望去,极为庄严肃穆。不久,大汗同样白衣白帽,带着一批随从缓步走入殿内,待皇帝就坐,一名大臣捧出大札撒,高声诵读条文。诵读完毕,位于左阶的一名大臣手执拍板,扬声喊道:「斡脱。」右阶的大臣应声附和:「打弼。」语毕,一排宫人手执美酒,脸上皆以金绢蒙其口鼻,鱼贯而入,为皇帝、宾客斟酒。接着,大汗起身举杯敬酒,丝竹齐奏,大汗一饮而尽,众宾客才举杯回礼。酒过一轮,宫人端着各种佳肴,再次步入殿内,宫廷大宴正式开始。

崔克恭端坐在月赤察儿后方,自知酒量不佳,除了滴酒不沾,其余所上的各种珍馔,倒是来者不拒,当他在享用一只烤羊腿时,也速答儿领着一名高壮的青年走到月赤察儿面前,月赤察儿见到也速答儿,举杯敬酒,说道:「敬你一杯,也速答儿安答。」也速答儿笑道:「月赤察儿安答不必客气。」说着,将那名高壮的青年拉过到月赤察儿面前,又道:「这是犬子拉克申,今年二十岁,从小就拜师学艺,功夫一流,骑射也是一流,你瞧瞧,配不配的上你家那个小女娃。」

拉克申身材壮硕、皮肤黝黑,双目炯炯有神,恭恭敬敬地向月赤察儿敬了一杯酒,月赤察儿笑道:「你爹说你功夫一流,等下给我们露一手啊,看看你爹是不是又在打诳。」拉克申不语,笑着点了点头。待也速答儿和拉克申离去,崔克恭发现月赤察儿收起了笑脸,望着拉克申的背影,若有所思,不知怎么地,崔克恭竟感到一丝妒意。

美酒美食陪衬,宾客已有些微醺,随着最后一道菜撤走,几个蒙古壮汉走进殿内,比起了摔角,精彩之处,人人纷纷鼓掌叫好。几轮比赛下来,一名脸颊上有伤疤的大汉连胜几场,场上已无对手,那大汉向殿内宾客叫喊。此时,坐在也速答儿身旁的拉克申忽然起身,脱下身上那件华美的白色质孙服,跃入场中,观众情绪高涨,尖叫声、掌声此起彼落。

转眼间,拉克申与那名大汉已经斗在一起,崔克恭观察二人的一举一动,心下了然,光比力气,拉克申不及伤疤大汉,但比灵巧,拉克申远胜伤疤大汉。拉克申似乎也知道,一直避免与伤疤大汉正面扭打,皆以巧劲压制,二人坚持了一阵,拉克申一个漂亮的翻身,压倒伤疤大汉,殿内观众爆出热烈的喝采。

摔角告一个段落,场上换上几名武士比试器械,有使剑的、有舞刀的、有耍枪的,好不热闹。崔克恭看了一阵,心知这些武士的招式虽然华美,但中看不中用,正觉得索然无味,却见拉克申手持大刀,再次走进场内。拉克申的刀法比先前几名武士高明许多,武士一一败阵下来,转眼间,场上已无对手。拉克申横刀向殿内宾客喊话,第一次说的蒙语,崔克恭不懂,第二次竟是汉语:「是否有英雄愿意赐教?」说着,望向月赤察儿,神宇间难掩得意。

崔克恭看见拉克申胜利在握的神情,心头一热,倏然起身,纵身跃进场中。与拉克申相比,崔克恭身形矮小,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拉克申丝毫不将他放在心上,淡淡地说道:「请赐教。」崔克恭站在场上,见众人目光皆聚集在二人身上,对于跳出来挑战拉克申,有些后悔,听拉克申一说,便不客气地一掌向他打去。拉克申侧身避开,挥刀还了一招,崔克恭掌法精妙,时虚时实,拉克申越打越怒,大吼一声,一式「长江三迭浪」,横砍崔克恭左肩,崔克恭见刀法凌厉,不敢小觑,翻身跃起,避开攻击,落下之际,轻轻巧巧地踏在拉克申的大刀上。

拉克申大怒,想将崔克恭甩下,但不管怎么换招,崔克恭双脚竟像黏在刀上般,稳稳地踏在刀上,拉克申愤而丢刀,空手扑向崔克恭。崔克恭不硬接他的攻击,只是被动地闪避,拉克申招招重手,却连崔克恭的衣角也无法碰到。崔克恭逐渐加快脚步,拉克申为跟上崔克恭的速度,不知不觉也随之加速,又过了三十来招,拉克申已是气喘吁吁,出手速度明显变慢。

崔克恭见拉克申已经支持不住,不想让拉克申过于难堪,伸脚踢起拉克申的大刀,刀柄不偏不倚打中拉克申小腿的「足三里」,拉克申站立不稳,摔倒在地。

殿内的王亲贵族们从未看过如此的比试,人人愕然,沉寂一阵,才有人鼓掌叫好。崔克恭知道拉克申与自己实力相差太多,如此戏弄他,心下歉然,伸手解开拉克申的穴道,伸手欲扶起他,却被拉克申推开,拉克申瞪了崔克恭一眼,一拐一拐地退到场边。

也无人再上前挑战,崔克恭正想返身回座,大汗忽然开口:「你身手不错,叫什么名字?」说的是汉语,崔克恭还未回应,月赤察儿起身回复:「回大汗,这位是臣收编的怯薛高丽人崔克恭,侥幸得胜,多谢大汗看重。」

大汗点点头,说道:「恭喜月赤察儿安答又添了一位人才。」月赤察儿拱手致谢。崔克恭返回座位,月赤察儿的表情平淡如水,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是伸手拍了拍崔克恭。

此时,大殿中央已换成一群优伶偏偏起舞,毫无刚刚那般阳刚之气,崔克恭不禁偷偷望向也速答儿,只见也速答儿低声不知与拉克申商讨着什么。

葡萄春、蔷薇露、琼华汁、马奶酒等各种美酒,把酒换盏,传过一轮又一轮,殿上的表演换过一场又一场,一片热闹喧嚣中,二名女子翩然入殿,一名女子手持胡琴,优雅地坐在一张象牙凳上,旋即拉起琴来,听曲调,正是「雨霖铃」。此曲时为名曲,大江南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女子的琴声绵长细密,如山间清泉,时而淡泊,时而激扬,如呜如咽,未有词和,已是愁情万丈,原先吵杂的大殿,人人被琴声吸引,渐渐安静了下来。此时,另一名女子轻启樱唇,唱道:「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那女子声圆腔彻,歌声清亮,带点高丽口音,有些字句咬字不清,却更显词中凄怆。

琴声忽强,婉转柔肠,丝丝入扣,彷若与人声相和,待琴声趋弱,那名女子继续唱下去:「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一曲完毕,二人起身行礼,才发现原来喧嚣吵闹的大殿,此时沉寂无声,人人尽沉醉在二人的表演中,甚者更是泪满沾襟。

崔克恭听那女子歌声中带有高丽口音,在她敛衣行礼时,不禁多望了她几眼,一看,崔克恭大震,手一颤,茶碗中的茶泼洒而出,溅湿衣袖,崔克恭浑然不知,目光死死盯着那名唱歌的女子。当二人退出广寒殿,崔克恭编了一个理由,向月赤察儿报告,月赤察儿在与邻座官员闲聊,对于崔克恭的要求有些心不在焉,随口答应,崔克恭便悄悄溜出广寒殿。

崔克恭暗中跟随那二名女子,二人一路有说有笑,走出宫城外,进到太液池边上的一间小屋中。崔克恭走近那间小屋,提高警觉,四处张望,确定周遭没有他人监视,闪身入屋。

拉琴的那名女子站在门口沏茶,见崔克恭进屋,有些惊讶,停下手边动作,问道:「大人有什么事?」崔克恭望着那名拉琴女子,她梳着一个偏髻,脸上的脂粉施的恰到好处,减一分则显平淡,增一分则显妖媚,说话时鬓边的步摇轻轻晃动,别有一翻风姿。崔克恭回道:「打扰姑娘了,在下崔克恭,盼能与刚才在宴会上唱歌的姑娘一叙。」

拉琴的女子久居宫中,鲜少与男子接触,跟崔克恭对上眼,有些害羞,脸上微微泛红,听崔克恭一说,略感诧异,问道:「大人要找葭苇?你们认识?」崔克恭不回,用高丽语唤了几句,一名女子从内室奔出,正是在大宴上歌唱之人,她故不得发髻半松,发丝飞乱,二人用高丽语对谈几句,兴奋相拥。

唱歌的那名女子拉着崔克恭,对拉琴的女子说道:「这位是我亲生哥哥崔克恭,我本名崔安姬,来了大都才被改名葭苇。」接着转向崔克恭,又道:「哥,给你介绍一下,她是跟我一起在乐坊学习的伙伴菱荇。菱荇是南人,我是高丽人,刚开始我们都吃了不少苦,好在都熬过来了。」

菱荇一脸错愕,问道:「妳兄长怎么会出现在皇宫?」葭苇摇摇头,说道:「我也想问,哥,你怎么进宫的?」崔克恭便大略简述了遇到霞儿、盗取账册及要求月赤察儿带他入宫的经过,二女对于这一番经过,惊奇不已,三人相谈间,忽有几名宫中侍从走近小屋,一名侍从在门外喊道:「皇上口喻,乐妓葭苇听令。」

屋内三人大惊,葭苇忙应道:「是!」低声向崔克恭及菱荇道:「这里是深宫,若他人发现我哥,追究刑罚,我们三人谁也躲不掉,你们去内室避一避。」菱荇点点头,拉着崔克恭往内室走,葭苇本想出门接口喻,但想到自己头发凌乱,急切中又找不着发簪,一时慌了手脚。菱荇见状,又折了回来,摘下自己头上的白玉云篦,为她挽好发髻,送葭苇至门口,才又返回内室,与崔克恭并肩躲在屏风后。

葭苇在房外接听口喻,菱荇躲在内室,听不清楚侍从说了什么,只闻到一旁传来的男子气息,有些害羞,不敢离崔克恭太近,缓缓挪开了身子。崔克恭却清清楚楚听到了侍从所说的字字句句,不禁握紧了拳头。

葭苇听完口喻,又匆匆返回屋内,菱荇迎了上去,悄声问道:「还好吗?」葭苇摇了摇头,低声道:「皇上要把我赐给一位大臣,要我即刻收拾好,跟外面的随从过去。」说到后面,情绪激动,泪珠止不住地滑了下来。

崔克恭从内室走出,轻轻拍了拍葭苇,说道:「我们走,再也别留在这深宫,受人欺侮。」葭苇连忙摇了摇头,说道:「不,皇上已经下口喻了,如果我没去,只会引来更多人。哥,我以为有生之年,再也见不到你了,今天能见面,即便很短很短,我都很高兴……」

外面侍从等的不耐,喊道:「好了没?别拖拖拉拉的。」葭苇应声,擦干眼泪,进到内室收拾行李,菱荇也跟着入内帮忙。不到一盏茶的时间,收拾完毕,葭苇由内室走出,轻轻抱了抱菱荇,又走向崔克恭,柔声道:「哥,安姬已经长大了,不再是当年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了。你别再来找我了,我会照顾自己的,你该为自己自私一次了。」语毕,推门而出,将她在世上最牵挂的二个人,留在身后的那间小屋里。菱荇犹疑了一下,悄悄望了崔克恭一眼,见他默不作声地站在原地,便独自步出屋外,葭苇娇小的身影跟在侍从之后,越走越远。

直至看不见葭苇的身影,菱荇才折回屋内,崔克恭依然站在原地,怔怔出神,菱荇伸手推了推他,问道:「你有什么打算?」崔克恭倏然回神,黯然地回答:「安姬一生颠沛流离,好不容易找着她,没想到她又再次远去。」说着,伸手按住额头,表情痛苦不已。

菱荇望着崔克恭,忽然盈盈一拜,说道:「菱荇恳求公子,带菱荇离开皇宫。」崔克恭惊问:「妳说什么?」菱荇答道:「葭苇与我在宫里,什么苦都受过,因为有葭苇,我才熬到今日,她走了,往后这日子,是真的过不下去了。」想到伤心处,顿时泪如雨下。

崔克恭见菱荇如一枝梨花带雨,一时动了侠义之气,豪迈地回道:「我们一起去找安姬,找到安姬以后,一起远离这些纷纷扰扰,重新开始生活。」他扶起菱荇,坚定地说道:「有朝一日,妳跟安姬,一定会得到妳们该有的恬静生活。」菱荇望着崔克恭,看到他眼中那坚定又温柔的目光,不禁看呆了。

二人商量了一阵,决意趁宫内守卫集中在筵席之际,由深宫后门逃离。菱荇随意收拾了几件衣物首饰,抱起她的胡琴,向崔克恭点了点头,崔克恭会意,跟在她的身后。二人小心翼翼在宫中走了一阵,前殿忽传来一阵号角声,菱荇低声惊呼:「筵会结束了。」

崔克恭压低声音,说道:「往萧墙走。」菱荇怀疑道:「那墙少说七、八丈高,怎么可能上的去。」崔克恭微笑道:「别担心。」菱荇虽然半信半疑,仍引着崔克恭走至萧墙边上,菱荇仰头望着高耸巍峨的宫墙,不知道崔克恭怎么盘算的,心下难免有些焦虑,她正要想询问崔克恭,忽然感觉身子轻飘飘的腾空飞了出去。菱荇一惊,定眼一看,却见崔克恭揽着她的腰,施展轻功,跃上宫墙,她差点惊呼出声,但又怕让崔克恭分心,急忙摀嘴。

崔克恭展开雪山派轻功「登云梯」,踩在石砖间的缝隙,层层上跃,在桑哥府邸闭关疗伤之际,他已突破「冰心心诀」第五层,手中虽然多抱了一个人,气息流转,毫无滞涩。崔克恭连跃三层,登上宫城,倏然一枝羽箭朝崔克恭射来,崔克恭挥手拍掉,朝箭射来的方向看去,一小队怯薛朝二人奔来,同一时间,更多的羽箭纷纷飞来。

崔克恭长袖一挥,银针齐发,打偏羽箭准头,羽箭散落在崔克恭及菱荇身旁,崔克恭喊道:「跳下去。」抱着菱荇,由宫墙上一跃而下。菱荇只感身子直坠,害怕至极,闭上双眼,崔克恭反应极快,跃下的瞬间掷出飞刀,力量恰到好处,刀刃没入石砖之间,独留刀柄在外。崔克恭踏着刀柄而下,还未下到一半,上方的羽箭又如雨点般落下。崔克恭临危不乱,松开菱荇,双手暗器齐发,一手银针向上,打落羽箭,另一手飞刀向下,继续铺成下半段刀梯,最后一枚飞刀,不偏不倚射中菱荇衣袖,将菱荇钉在墙上。菱荇感到下坠之力骤减,不禁睁眼偷看,只见崔克恭由上灵巧地飘下,对她微微一笑,一手抱住菱荇,清脆的裂帛声中,二人持续下坠。

一个优美的转身,崔克恭抱着菱荇落地,崔克恭放开她,柔声道:「行了。」说着,正想起身,双腿却酸软无力,崔克恭忙闭目运气,却感到体内有两股气息相互流窜,无法控制,同一时间,头痛剧烈。崔克恭想到妙香山人所言,心急如焚,冷汗直流。菱荇站在一旁,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只能焦急地望着他。

「轻功不错啊。」一名男子冷冷说道,崔克恭抬头一看,正是拉克申,后面还跟了一批群侍从。原来宫廷大宴刚结束,拉克申在回程的路上,听到宫墙边上有骚动,便绕道过来看看,不料竟碰上崔克恭。

菱荇不知道二人的过节,起身挡在崔克恭身前,冷冷地望着拉克申,拉克申见菱荇一身乐妓装扮,不悦道:「没想到你还敢拐骗宫中乐妓,胆子还挺大的。」菱荇淡淡地回道:「不关他的事。」拉克申不愿与她纠缠,一手推开菱荇,瞪着崔克恭,说道:「出招吧。」

崔克恭急运功,仍压抑不住体内奔窜的气息,加上剧烈的头痛,眼前一黑,竟晕了过去。这一下,倒是出乎拉克申意料,拉克申看看崔克恭及菱荇二人,一声令下:「把他们绑了。」侍从依令上前,忽然一只酒碗由一旁的树丛飞出,在菱荇面前砸的粉碎,众人一惊,往树丛中望去。

一名大汉披头散发,手抱着一瓮酒缸,后面背着一根大铁棍,摇摇晃晃地从树丛中走出,看到酒碗碎了满地,惋惜道:「可惜了我喝酒的家伙。」拉克申看他疯疯癫癫的样子,不将他放在心上,伸手一推,怒道:「哪来的疯子。」不料那名大汉丝毫不为所动,若无其事地弯腰捡拾酒碗碎片。拉克申不禁加重手劲,用上了五成功力,那名大汉哈哈一笑,说道:「想喝酒也不用抢,我这酒所剩无几,剩的就请你喝吧。」端起酒缸,往拉克申脑门砸下,动作之快,拉克申竟不及闪避,酒缸应声而碎,拉克申撒了满头酒水跟酒缸碎片,狼狈万分。

一旁侍从团团围住了那名大汉,拉克申心知那名大汉如果真的有心,刚刚那一击恐怕连脑袋都割下来了,自己跟这群侍从绝非对手,一咬牙,下令道:「我们走。」侍从听令,跟随在拉克申的身后远去。

菱荇起身向那名大汉道谢:「多谢大侠出手相救。」说完,急忙扑去查看崔克恭的情况,那名大汉也靠了过来,笑道:「这位小兄弟武功不错,尤其是他丢暗器的手法,天下罕见,想必是小姑娘妳的情哥哥吧。」

菱荇在深宫中,各种调侃戏弄之言已是屡见不怪,既不恼怒,也不反驳,回道:「是啊,只是不知道他怎么会晕了过去。」

那名大汉见崔克恭冷汗直流、呼吸急促,伸手搭了他的脉搏,只感觉他体内有两股气息相互冲撞,相当诧异,说道:「这可怪了,他练什么奇异的内功啊?」菱荇不解地摇了摇头,那名大汉笑道:「妳也不知道也是正常的,男人啊,多少都会瞒着女人几个秘密的。」说着,一肩扛起崔克恭,菱荇忙问:「你想做什么?」

那名大汉一派轻松地回道:「当然是找个安静的地方帮他疗伤一下。」那名大汉看菱荇一脸关心地望着崔克恭,又道:「我叫齐允秋,小姑娘,妳叫什么名字啊?」菱荇大方地回道:「我是菱荇,你要带克恭大哥去哪里啊?」齐允秋大笑,回道:「妳不放心,跟着我一起走便是了。」说着,迈开大步,菱荇紧跟在后。

齐允秋扛着崔克恭,身旁跟着一个婀娜多姿的菱荇,走在路上特别招人眼目,齐允秋毫不介意,一派轻松,直往城外走去。当二人行经大都城门口,一名白衣男子,腰间系了把长剑,皮肤黝黑,见齐允秋背了一个人,仍是健步如飞,不禁多看了几眼。齐允秋也看出那白衣男子身怀武功,淡淡地扫了他一眼。

二人擦身而过,目光交会,齐允秋脚步毫无迟疑,大步的往城外走去,白衣男子停顿了一下,回头多看了几眼,耸了耸肩,喃喃自语道:「还是先找师妹重要。」转身往城内走去。

天色渐暗,齐允秋在城郊找了间客栈休息。一路走来,崔克恭仍昏迷不醒,菱荇一颗心悬在崔克恭身上,当齐允秋将崔克恭放到床上,她沾湿手帕,在床边轻轻擦拭崔克恭脸颊。齐允秋提了一壶酒晃进来,对菱荇道:「放心,妳的情哥哥死不了的。」将酒往桌上一放,右手紧贴崔克恭背心,缓缓输入真气。

崔克恭缓缓睁开眼睛,表情却如蒙上一层寒气,眼神凶恶,毫无原先的书卷气息,他挥手推开齐允秋,凶狠地瞪着二人,接着抽出身旁的祭雪剑,刺向菱荇。齐允秋早感觉到他的杀气,早一步将菱荇拉到自己的身后,千钧一发避过崔克恭的攻击,齐允秋抽出铁棍,还了一击,崔克恭挥剑招架,却使不上力,一个拿捏不稳,祭雪剑弹飞出去。崔克恭失了武器,毫无反击之力,却依旧面无表情,眼神冷漠地望着齐允秋。

齐允秋随手点了崔克恭的穴道,拾起祭雪剑,递给菱荇,仍是一脸轻松,说道:「菱荇姑娘,妳的情郎还真不是盖的,出手真狠。」菱荇怎么也没想到崔克恭会对她出手,吓得嘴唇发白,望着崔克恭,问道:「克恭大哥,你…怎么了?」声音微微颤抖,显是害怕至极,崔克恭撇了她一眼,又看向齐允秋。

在崔克恭那严若寒冰的眼神下,齐允秋不为所动,回看着他,说道:「我可什么都没做,你自己去修习了什么奇异的内功,这内功跟你原来所学,一个阳刚、一个阴柔,二者格格不入,以致你现在内息失调,使不上内力。」崔克恭低声怒骂:「崔克恭这个贱人。」

此言一出,菱荇大惊,问道:「你…你不是克恭大哥吗?」崔克恭别过脸去,不再说话。齐允秋看看菱荇,再看看崔克恭,笑道:「小两口怎么翻脸了,我说你这小子也够奇怪的,怎么自己练了功还骂自己。不过你这样子,也不是没救,我有位故人,他手上有张寒冰床,在寒冰床上运功,应该就能调息你体内两股相冲的内力。」

崔克恭对齐允秋所言似乎毫不关心,丝毫不为所动,反倒是菱荇相当关心,忙问:「是否能向你那位故人相借?」齐允秋搔了搔头,说道:「我呢,刚好也有事要找那位故人,带你们去是无妨,但是借就只能靠你们的本事了。」菱荇听到齐允秋答应,心下浮出一线希望,回道:「菱荇在此谢谢齐大侠。」

接下来,齐允秋与菱荇不管问崔克恭什么,崔克恭一直保持沉默,二人无奈。齐允秋知道以崔克恭的情况,绝无法自行逃脱,点了他几个要穴,便将他反锁在房内,把祭雪剑交给菱荇,自径下楼喝酒去了。菱荇虽然忧心忡忡,但自知帮不上任何忙,只得回房休息。

齐允秋带着崔克恭及菱荇,赶了几日路,来到金源县城。这日,三人进了城,找了间馆子吃饭,齐允秋要了一缸酒,端了酒碗就喝,经过几日的同行,菱荇对齐允秋已有些了解,知道他总爱大口大口地独酌,并不为意。几碗酒下肚,齐允秋说道:「我这位故人呢,叫作侯宇冬,就住在城外不远处一个叫做『高山流水』的地方。」

「『高山流水』?」菱荇好奇心起,说道:「你这位朋友想必喜爱音律。」齐允秋想了想,答道:「第一,他只是故人,称不上朋友。第二,我只知道他住的地方叫『高山流水』,喜不喜欢音律我就不知道了。」

菱荇听齐允秋的回答有些迟疑,似乎有所隐瞒,又继续问下去:「齐大侠,你跟这位故人,是否有什么过节?」齐允秋仰天一笑,说道:「真要说,讲个三天三夜都说不完。简短说吧,我跟某人起了纠纷,这人单挑打不赢我,就找了几个人一起送了我一份大礼,其中一位便是这位故人侯宇冬。菱荇小姑娘,妳说,人家送了你一份大礼,我该不该送上回礼啊?」菱荇听他说的轻描淡写,但字里行间,却暗藏着极大的仇恨,不禁有些同情,半晌不语,停顿一阵,才道:「齐大侠打算送上什么回礼?」

齐允秋将酒缸里的酒一饮而尽,回道:「不管我想送什么,妳跟这位小兄弟的事情可得先了结了。听着,我只知道侯宇冬有这张寒冰床,但他藏在哪,做什么用,我可是一概不知。」菱荇略感失望,自言自语道:「该怎么借寒冰床呢?」菱荇声音细微,齐允秋仍听的清清楚楚,大笑道:「我呢,就大大方方地走进他家,跟他说,寒冰床在你手上也没用,还不如给我用。如果他不肯,就给他一记当头棒喝。」说到开心之处,兀自长笑。

崔克恭对二人的对话,恍若未闻,脸上毫无表情,只是低头吃饭,菱荇看着二人,一人疯疯癫癫,一人冷若寒冰,心中烦乱不已。

是夜,齐允秋押着崔克恭回房休息,菱荇则独自在另一间房,躺在床上,睡如翻饼,久久无法入眠,便披上外衣,抱着胡琴,走出客店外,拉起琴来。琴声如哭霸王别姬之哀,如诉昭君出塞之怨,如冷宫怨妇之惋,如征夫寡妇之叹。菱荇一心专注拉琴,没注意多了一位听众,当她将琴放下,抬头却见一位男子,身披斗篷,站在她的前方,不禁一愣。

那名男子见菱荇收琴,缓缓走到菱荇面前,说道:「姑娘是否有什么烦心事?」在黑暗中,菱荇无法辨识那男子的面容,只觉得他语带关心,不像有恶意,轻声说道:「命如水草,人生在世,自是苦多于乐。」那名男子又道:「姑娘一曲,并非怨叹自己的身世,只是现在心中万般纠结,有许多烦心事,不知与何人说。」

菱荇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回道:「伯牙鼓琴,伯牙所念,钟子期必得之。钟子期死,伯牙破琴绝弦,终身不复鼓琴,以为世上再无知音。」她望着那名男子,又道:「今日能得一名知音者,已是足矣。」

那名男子解下腰间的佩玉,递给菱荇,道:「姑娘若视在下为知音,盼邀姑娘闲暇之时,来府上一聚。」菱荇大大方方地接下,行礼致谢,问道:「敢问公子府上何处?」那名男子答道:「由金源县城东门出去,往东再行四里路,依山而建的那间宅子便是。」菱荇客气地道谢:「谢谢公子,盼有缘再会。」说完,抱着琴返回客店。

翌日,菱荇绝口不提昨晚之事,齐允秋带着崔克恭及菱荇,在城内买了些干粮,接着由东门离开金源县城,又往东走了一阵,山脚边,出现一间绝美的宅邸。那间宅邸后方傍山,宅邸的后方没入山崖之间,一旁则依着瀑布,此时瀑布已结为一个壮丽的冰柱,阳光下的反射,绚丽夺目。齐允秋指着那间宅邸,说道:「那儿便是『高山流水』了,菱荇小姑娘,妳打算怎么借寒冰床?」

菱荇并没有对其他人提及昨晚之事,怎也没想到,昨晚所遇之人,竟是「高山流水」中人,只觉得一颗心怦怦乱跳,听齐允秋一问,答道:「大大方方地走进去,问他们能不能借寒冰床一用。」齐允秋没想到菱荇竟会有如此答案,忍不住放声大笑,赞道:「好姑娘,齐允秋欣赏妳,妳就大大方方地走进去,他们若为难妳,我一定帮妳教训他们。我就在这附近,等你们的消息吧。」

菱荇笑了笑,说道:「不了,我先去探探情况吧,我不在的期间里,还麻烦齐大侠多多照看克恭大哥。一有消息,我马上通知齐大侠。」齐允秋搔了搔头,语带无奈,回道:「这个木头,既不说话,也不喝酒,陪着他可无趣了,也不知道妳看上他哪一点。要我看着他是无妨,倒是妳要怎么把消息传给我?」菱荇没细想这个问题,一时答不上来,踌躇不语。

齐允秋忽然从怀中抽出一支金钗,那只金钗雕着一株海棠花,花瓣层层分明,蕊心部分嵌着一颗珍珠,雕工极为细致。菱荇与齐允秋几日相处,只觉得他为人豪迈,突然拿出如此精致的女子首饰,跟往日形象截然不搭,有些诧异,却见齐允秋将海棠花轻轻一扳,露出金钗的中间,原来金钗是中空的。齐允秋说道:「要不然妳就藏纸条在金钗中,把金钗放到门边石狮子的口中。」菱荇接过那枝金钗,待想开口询问,齐允秋潇洒地摇了摇手,说道:「我知道妳想问什么,但是男人啊,多少都会瞒着女人几个秘密的。」菱荇微微一笑,不再多问,将金钗收入怀中,一人独自抱琴往「高山流水」而去。

「高山流水」大门深锁,菱荇伸手叩门,不久,一名青衣童子出来应门,菱荇递上那块佩玉,童子没多说什么,领着菱荇走进宅中。宅子格局极为精巧,二人先走入一片梅花林中,林中隐藏着三座雅致的凉亭,彼此参差交落,此时梅花尚未绽放,林中空荡无人,略显荒凉。穿过了默林,有条流水由宅中穿过,只是此时天寒地冻,溪水已结冰,溪上有座石桥。二人过了桥,前方出现一道阶梯直通宅后的山洞,阶梯左右各有一间别院,左首别院题着:「夕阳箫鼓」,右首别院题着:「渔樵问答」。青衣童子领着菱荇上了阶梯,进到宅邸后方,原来宅邸后方完全建在山壁内,石壁内别有洞天,道路曲曲折折。菱荇紧跟在青衣童子身后,来到一间巨大的石厅,厅旁摆放着一排乐器,琴、筝、笛、箫、琵琶、胡琴、锣、鼓、钹一应俱全,厅上坐了一名黑衣男子,头戴纶巾,身披鹤氅,正在专注地研读什么。

青衣童子恭敬地说道:「主人,有您的客人。」黑衣男子抬起头,见到菱荇,又惊又喜,吩咐青衣童子下去后,起身说道:「昨晚听姑娘的琴声,仍是余韵无穷,心下挂念,不料姑娘今日竟会登门,在下侯宇冬,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菱荇听到那男子便是侯宇冬,一下不知到是喜是忧,百感交集,答道:「在下菱荇,本为宫中乐妓,蒙得公子赏识,菱荇愧不敢当。」侯宇冬微微一笑,说道:「菱荇姑娘不必谦虚,在下游历大江南北,还未听过如姑娘这般精湛的琴声。」

菱荇回道:「侯公子是雅士,『梅花三弄』、『夕阳箫鼓』、『渔樵问答』、『高山流水』尽是雅乐,与菱荇平日所奏之散曲,倒是『阳春白雪』与『下里巴人』之别了。」侯宇冬哈哈大笑,说道:「若姑娘不嫌弃,在下倒是想听听姑娘所说的『下里巴人』。」菱荇解下胡琴,擦弦调音,旋即拉起琴来,一听曲调,正是「蝶恋花」,侯宇冬和曲高歌:「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一曲奏毕,菱荇说道:「侯公子这曲『蝶恋花』唱得感叹伤悲,反倒将双调之曲唱得有些南吕之感了。」说着,又再次拉起「蝶恋花」,唱道:「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情深之处,缠绵不失激昂,悱恻略带轻袅,侯宇冬不禁连声称赞,菱荇却想到了崔克恭,暗自神伤,心想:「我为你尽心尽力,而你对我却是不理不睬、视若无睹……」此曲虽唱过数以百计,但却是第一次领会词中情意,伤心至极,久久不能自己。

侯宇冬见菱荇一脸苦涩,问道:「菱荇姑娘,昨日听妳的琴声,我便问过,今日仍要再问一次,妳是否有什么烦心之事?」菱荇放下琴,说道:「今日拜访公子,也是为此事而来。」便将在宫中遇到崔克恭、二人逃出宫、崔克恭内息失调之事一一说了,惟有讲到齐允秋的部分,皆以「一位义士」带过。侯宇冬听完后,二人沉默了一阵,侯宇冬才缓缓问道:「如此,菱荇姑娘为了商借寒冰床而来?」菱荇点了点头,低声道:「望侯公子成全。」

侯宇冬笑道:「侯某曾经犯下一个过错,对此惋惜不已,隐居在这山林中,醉心音律,不过问江湖是非多年。这寒冰床,只是盖这栋『高山流水』时,在山壁中所发现的一块奇石,在我手边,就只是一个装饰,若能为姑娘分忧,侯某自当鼎力相助。」

菱荇留了一张纸条在海棠金钗中,并依齐允秋的吩咐,把金钗摆在石狮子的口中,当晚,菱荇便住在「高山流水」中。隔天一早,便见到崔克恭一脸不悦,被封了要穴,被丢在「高山流水」的门口,菱荇对齐允秋实在无奈,又气又好笑,回宅子唤了青衣家仆们来帮忙,将崔克恭抬进宅院,家仆已经得到侯宇冬的嘱咐,直接将崔克恭抬入安放寒冰床的石室里,侯宇冬也闻讯而来。

石室空间不大,房间内摆放了一块巨大的墨玉床,除此之外,空无他物,伸手触碰,便可感到一丝寒意。崔克恭被包围在人群中,脸上表情更显不悦,当侯宇冬为他解开穴道,崔克恭忽然冷冷开口说道:「秋日已近,你还有工夫在这里闲晃?」侯宇冬一愣,菱荇没料到此时崔克恭竟然开口,又见侯宇冬表情有异,迟疑了一下,向侯宇冬道:「可以让我们二个人独处一下吗?」

侯宇冬似乎相当在意崔克恭讲的那句话,表情显得有些慌乱,胡乱点了点头,说道:「菱荇姑娘,务必小心。」语毕,领着众家仆匆匆退出,留菱荇及崔克恭二人在石室。此时崔克恭穴道已解,眼神冰冷,缓缓地走向菱荇,菱荇被他逼得节节后退,直到紧贴着石壁,无路可退,只得抬头定定着看着崔克恭。在与他目光相接之际,菱荇发现她完全无法从崔克恭身上,找到她想念的,那个又关心又温柔的神色。

崔克恭停下脚步,伸手倚在石壁上,二人的脸近乎紧贴,甚至可以感觉到彼此吐出的气息。崔克恭淡淡地问道:「妳真的那么想救崔克恭?」菱荇缓慢却坚定地点了点头,崔克恭又问下去:「如果妳救了崔克恭,他却反过来刺妳一剑,妳不会后悔吗?」菱荇回想起崔克恭提剑攻击她的那幕,仍余悸犹存,但还是坚强地答道:「我无怨无悔。」崔克恭叹了一口气,又道:「妳……就那么喜欢崔克恭?」

菱荇没想到崔克恭竟会如此问她,轻轻地点了点头,想到当着意中人表明了心事,菱荇双颊泛起红晕,宛如一枝娇艳盛开的桃花。崔克恭却冷冷一笑,向后一退,说道:「崔克恭不过是个没担当的鼠辈,为什么你们人人都围着他转?」言语中,暗藏许多怨愤,菱荇暗暗心惊,却见崔克恭倏然解开外衣,从怀中拉出一包包的暗袋,往地上一丢,当暗袋跌落地面之际,传来几声清脆的碰撞声。崔克恭冷冷地说道:「这些都是崔克恭炼制的各种毒药以及他使用的暗器,崔克恭与人争斗,从来都不是光明正大,尽会耍些阴毒的手段。他,就是一个如此阴狠狡诈的人。」

菱荇听完,不禁问道:「你……你不是克恭大哥?」说着,声音已经微微发颤。崔克恭面不改色,回道:「妳既然问了,我就告诉妳吧,告诉妳,全部的故事。」

「崔克恭父母早亡,从小与妹妹崔安姬两人相依为命,在王京里,过着最底层、最卑微的生活,为了一口饭,偷拐抢骗,无所不为。当时,高丽每年都会在民间到处寻访童女或年轻女子,做为贡女送至元大都城,高丽的富贵人家,总有千百种办法让自家的女儿逃过一劫。但像崔克恭与崔安姬这种社会最底层、最卑微的人,怎么可能逃得过?崔克恭九岁,崔安姬七岁那年,一日,两人沿街乞讨,远远的,一队在民间寻访贡女的官兵便发现了他们,纵马追上两人,强行拉走崔安姬,极力反抗的崔克恭,被打得奄奄一息,一旁的路人,谁会出手帮忙一个毫无身分背景、臭名远播的小孩?」

「倒在路旁,崔克恭看着一旁来来去去的路人,或是视若无睹、或是匆匆而过,他们看他的眼神,就像看一只狗,充满不屑、轻视。崔克恭感觉全身只剩疼痛、怨恨、绝望,在他觉得将要被世界遗弃之际,一位老者背起他,带他走,领着他走向另一条绝路。」

「这名老者,收留了将近二十名像崔克恭一样的孤儿,尽心栽培他们,他教他们武功、教他们医药、教他们制毒炼毒、教他们读书写字、甚至教他们讲汉语。这些孤儿人人感激这名老者,但崔克恭不同,他恨这个世界、他恨所有人,即便是收留他、教导他、养育他,仍无法化解他心中的仇恨。在崔克恭幼小的心中,始终不相信这名老者是真心想照顾他们,教导他们。」

「不信任人心,或许是件好事。这名老者叫韩语寒,他原是山东李璮麾下将领,李璮起兵反蒙失败被捕,先被割去两条手臂、再被切下两只脚、挖出了心肝,最后才斩首。韩语寒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主帅被凌虐致死,对蒙古人恨之入骨。他与几个同伴也被蒙古军追捕,结伴逃亡,几个同伴在路上纷纷丧命,他凭借一身绝世武功,逃到高丽,这一路,历经深深的绝望与痛苦,他活着,只剩下复仇这个目标。他要把他的武功传下去,让他的徒弟们,记住他的恨,让他们去中原,刺杀蒙古高官,为他复仇。」

「韩语寒武功奇高,即便天资聪颖的,往往只能学到几点皮毛。韩语寒只要菁英,为了测试这些孩子,时常指派任务,让孩子们去暗杀、去偷窃,各种严峻的考验。当这些小孩满十五岁,他就让他们彼此残杀,唯有武功够高、下手够狠,才活得下去。崔克恭内心充满了恨及对人的不信任,但他只敢恨,却不敢下手,只是个妇人之仁的伪君子,于是,我帮他杀了所有孤儿,顺便帮他杀了那个老头。一个多美好的日子,那是一个阴天,老头把全部人唤来,告诉大家,他只想留下几个能力最强的人,要所有人用实力证明自己是值得留下来的那个人。刚开始,还没人敢下手,当有人砍了第一刀,天空忽然下起大雨,人人才意识到这是现实,你砍我、我杀你,天空的雨,滴滴都是血红色的,处处充斥着血腥味。我杀了所有人,包含韩语寒那名老头在内,他教我们炼毒下毒,他做梦也绝对想不到,竟然会有人敢对他下毒,他竟然会死在他自己养的人的手中。让这些被怨恨主宰的生命,彻底解脱,多开心的一件事啊。」

「倒是崔克恭这个没用的人,在这场屠杀之后,放弃了刀剑,只敢学习拳法、掌法。他以为,这样就不会在午夜时分,梦回那场腥风血雨吗?」

「妳说我不是崔克恭?或许吧,我有我自己的名字,我背负着崔克恭不想去面对的回忆。我叫,安哲晧。」

一段过往,安哲晧缓缓讲来,毫无感情,就像在诉说一段他人的故事,菱荇却想到自身从小被便与父母失散,沦落奴婢,到处被贱卖、羞辱,同样有着不堪、不愿回首的过往,心下甚为怜惜。她缓缓走向安哲晧,伸臂抱住了他,轻声道:「总有一天,苦难会过去的。」菱荇身上传来一股淡淡的女子香气,这是安哲晧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温暖与善意,在菱荇的拥抱下,他卸下心防,不自主的,也伸手搂住了她。

菱荇倚在石壁一旁,安哲晧坐在寒冰床上,调息运功,菱荇望着他,想到刚刚安哲晧说的一番话,百感交集。在当她心神不定之际,外头传来一声爽朗的笑声:「你一下说不问江湖是非已久,不愿动手,一下又说当年之事已经过去了,要我忘记。说来说去,就是要我不追究当年被你们几个好兄弟打成半残,赶出师门。老冬啊,老冬,你可别忘了,被打的人是我,被扫地出门的也是我,要不要忘记、要不要原谅,也是看我。」说话声音豪迈宏亮,即便离石室有段距离,一字一句仍是清清楚楚,正是齐允秋的声音。菱荇有些纳闷,心想:「齐大侠怎么也来了?」,走出石室,四处张望,却不见人影。

远方又传来齐允秋的声音:「行了行了,你不想打我,不代表我不想打你,不过老冬你说的没错,老相识,别一见面就动手动脚的,但是久久不见,总是要比划比划吧?你家不是有个来疗伤的小伙子?」齐允秋才说完「小伙子」,高大的身影已经出现在石洞的转角,他见到站在门前的菱荇,热情地招呼:「小姑娘也在这!」说着,大步朝菱荇走来。齐允秋身后,跟着一人,纶巾鹤氅,正是侯宇冬。

侯宇冬见齐允秋向菱荇打招呼,脸色一沉,严声问道:「你们是一伙的?」菱荇不知他们二人间发生了什么事,听侯宇冬语气不善,心下愕然,待要回答,齐允秋抢先了一步,说道:「别说的那么难听,我们只是『刚好』都有事要找老冬你啊,顺道结伴同行罢了。」齐允秋边说,边从菱荇面前走过,踏进石室中。侯宇冬跟在齐允秋身后,瞥了菱荇一眼,他的眼神中,充满着狐疑,菱荇迎视着他那不信任的眼神,跟在二人身后,回到石室。

三人在石室各占一角,围绕着安哲晧,菱荇不安地打量着二人,齐允秋仍是一派轻松,看看坐在寒冰床上运功疗伤的安哲晧,笑道:「这小伙子体内有阴阳两股势力相当的内力在相互较劲,刚好咱们兄弟俩,许久不见,总是需要比画一下,才知道不见的这几年,彼此做什么去了。但是又怕动手伤感情,就藉这小伙子来较量一下。」菱荇一惊,向前一步,挡在安哲晧前方,情急之下,一时却不知道该说什么。齐允秋不理会她,又道:「老冬啊,咱们当年师出同门,武功、内功,学的都一样,那年你们废了我的武功,将我丢在荒山野岭,不料反让我有机会练就现在这一身功力。」说着,齐允秋伸手抵住安哲晧的后心,看了侯宇冬一眼,问道:「怎么?武比不要?现在连文比也不要?」

侯宇冬冷冷地瞥了齐允秋一眼,也伸手按住安哲晧的后心,回道:「师兄,你说的没错,既然你想算当年的旧帐,我没有选择。」齐允秋赞道:「好样的,老冬,我不客气了。」说完,凝神运气,体内真气源源不绝输向安哲晧。侯宇冬感到一股极为阴寒的内息由安哲晧身上传来,不敢分心,运功抵抗。侯宇冬的内功走阳刚一路,与齐允秋截然不同,本在专心疗伤的安哲晧,先感觉体内传来一阵寒气,彷佛落入寒渊之中,紧接着,又感到一阵炙热,如炼狱的三昧真火。两股气息,一消一涨,相互抗衡,毫不退让,安哲晧感觉自己一下如埋藏在寒冰之中,一下又如置身火炉之中,周身上下无法控制任何一股气流,体内彷佛有万条小虫乱钻,难受至极。他不自主地暗暗运起「冰心心诀」,依照着心诀,指挥体内失序的气息,渐渐地,两条水火不容的,在他的指挥下,竟汇流成一体。体内的不适感渐散,安哲晧只觉得四肢百骸暖洋洋地,恍若重生一般。

站在一旁的菱荇,不明究理,只见齐允秋脸色暗沉,如垄罩了一层青雾,侯宇冬则是面容泛红,散发出阵阵热气。夹在中间的安哲晧,脸色一下泛红、一下泛青,汗珠大颗大颗地落下,厚重的冬衣尽被汗水浸湿,湿黏地贴在背上。忽听得齐允秋「咦」了一声,手掌离开安哲晧背心,侯宇冬也感觉不对,想抽手回来,不知怎么地,手掌竟黏在安哲晧身上,怎么用力摆脱不开,而一用力,体内的真气更源源不绝地流入安哲晧体中。

原来在他们二人拚比内力时,流入安哲晧体内的真气,在寒冰床的辅助下,竟让安哲晧冲破「冰心心诀」第七层。同走阴寒一路的齐允秋不受影响,反而是阳刚一路的侯宇冬,内功竟层层被「冰心心诀」化解。齐允秋也看出不对劲,朝着侯宇冬后心一拍,侯宇冬一口鲜血喷出,向后一倒,本黏在安哲晧身上的手随之松开。

齐允秋扶起侯宇冬,叹了一口气,说道:「老冬,你走吧。」侯宇冬伸手抹去嘴边的污血,问道:「师兄,在你内心之中,还恨我们吗?」齐允秋将头转向一边,不再看他,回道:「我先去找过夏兄,只是黑风寨早就人去楼空,什么也不剩。于是,我来找你,在他们当中,你始终是心最软的那个,我来,也不想为难你什么。」齐允秋顿了顿,又继续说道:「或许,我该回去一趟了。」侯宇冬道:「师兄,过去的事,你真的不能放下吗?」

石室陷入沉寂,只剩安哲晧粗重的呼吸声,回荡在空气中,良久,齐允秋才幽幽答道:「就是要放下,我才回来面对。你走吧。」侯宇冬听完,缓缓地迈出步伐,走出石室,离开石室前,留下了一句话:「我在大师兄那等你。」

菱荇望着侯宇冬慢慢离开视线,她想起二人初遇时,那个背影,是如此潇洒,如今,脚步蹒跚,多么狼狈不堪。她走到石室门口,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眼睁睁看着侯宇冬渐行渐远。

另一头,齐允秋扶起安哲晧,见他气息从沉重逐渐舒缓下来,知道他已经没事,又恢复原有的轻松,喊道:「小姑娘,妳的情郎没事啦。」他不时顺手拍了拍安哲晧的脸庞,说道:「小兄弟,醒一醒,别给大爷我添乱。」安哲晧忽然双眼一睁,一掌挥向齐允秋,齐允秋侧身避过,安哲晧则藉力起身,怒视着齐允秋。

齐允秋不在乎的挥挥手,笑道:「行了,小兄弟,要不是你大爷想到可以找我师弟来帮忙,你身上那两股内力,哪可能那么轻易调和?你还没谢我呢!」安哲晧神色稍缓,仍不发一语,瞪着齐允秋。菱荇连忙回来缓颊,向齐允秋致谢:「菱荇谢过齐大侠。」

齐允秋好奇地看看二人,说道:「我说你们俩也真有意思,出事的是小兄弟,到处请托、道歉道谢的却是小姑娘,我之前也懒得问,不过还是很好奇,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啊?」菱荇想到崔克恭、想到安哲晧,多复杂的情况,根本不知道该从何解释,悄悄望了安哲晧一眼,刚好,安哲晧也双目炯炯地看着她。两人目光相交,菱荇脸一红,连忙转头,想要说点什么回应齐允秋,却听安哲晧冷漠地声音响起:「看来,是我该谢谢你。你说,我该怎么报答你?」

齐允秋听到安哲晧的回答,仰天大笑,笑了一阵,才反问安哲晧:「你会做什么?」安哲晧淡淡地回道:「杀人。」此话一出,齐允秋先是一愣,随即大笑,赞道:「很好,我就是要去杀人,你就跟着我一起去杀个痛快。」说着,将手边的祭雪剑抛给安哲晧,又转向菱荇,问道:「小姑娘,妳要去哪?」

菱荇面带难色地望着齐允秋与安哲晧,一个人意气风发、豪迈爽飒,另一人充满谜团、冷漠阴沉,瞬间只感觉天大地大,自己却不知该何去何从,好生为难。还在迟疑不定时,昏暗中,瞥见站在一旁的安哲晧,定定地望着她,从那眼神中,菱荇彷佛又见到了那个温柔可亲的崔克恭,她不由自主地喃喃说道:「不管你要去哪里,我都跟你走。」

三人步出「高山流水」,诺大的宅院,已是人去楼空,夕阳斜照下,独留冷清的孤影,看着三人的背影,越走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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