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说,刘妈是病病歪歪的老太婆,在半小时之内不可能走得很远,何况这时天空乌云四合,风狂雨骤,电闪雷鸣。可是他们把附近的大街小巷全都找遍了,却不见她的踪影。急骤的雨声中岛
田渡边唉声叹气,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张子祥安慰他说:“别急,大家继续找,一定能找到她的。”叶志伟提议:“是不是去报告派出所,请他们帮忙一起找?”这时头顶天空又陡然划亮一道闪电,雨
伞下岛田渡边忽然一拍巴掌,兴奋地说:“我知道她在哪儿了,快跟我来!”
岛田渡边精神陡增,脚步变得异常轻快。大家将信将疑地顶风冒雨跟着他,来到从前的狄思威路。叶志伟眼尖,忽大忽小的雨幕中老远就看见一个手提包袱的老妇人,在一幢楼房的院子前徘徊
,一棵高大的广玉兰树巨伞般撑在院子里。雨帘中叶志伟用手指着说:“瞧,那是不是她?”“是她,就是她!”被雨水淋浇得浑身透湿的张子祥和岛田渡边几乎同时叫出声来。雨帘下大家簇拥着这两
位老人,加快脚步走过去,把刘妈团团围住。张子祥指着岛田渡边说:“小凤,你看是谁来了!”分不清沟壑满脸泪水、雨水横流的刘妈--也就是金小凤--揉了揉似乎有些昏花而混浊的双眼,包袱失手
掉到了地上。接着,她自己也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金小凤被送进了附近的医院,经过抢救,渐渐苏醒过来,但她的身体太虚弱了,医生说,需要住院治疗,并再三嘱咐不要再刺激她,让她好好卧床休息。岛田渡边不得不克制自己,暂时不去打扰她,只是为她安排了一间单人病房,并派叶志伟守在医院里,随时报告她的情况,提供一切可能的帮助。三天以后,金小凤的情况趋于稳定。这天下午,岛田渡边得到医生的允许,在岛田秀桢和叶志伟的陪同下走进了她的病房。金小凤斜靠在床上,正一口一口地喝着陈旭送来的鸡汤,她白发苍苍,神色憔悴,饱经沧桑的脸上布满了网般的皱纹,那里面却又不知隐藏着多少忧患哀伤!岛田渡边也是老婆泪纵横,激动得声音都变了样,沙哑着嗓门说道:“小凤,我是岛田渡边,你的丈夫,我来看你了!”两行清泪从金小凤的眼睛里川流而下,她的嘴唇颤动着,可是一句话也讲不出;她的手下意识地伸出来,可是很快又缩了回去。岛田渡边抢上一步,把她的手紧紧抓住,泣不成声地说:“小凤,这些年来我没有一天不在想你(几乎夜夜在我梦中出现她年轻时代清秀的模样儿),为了找你,我不知花了多少功夫!现
在好不容易找到了,你却不肯相认,这究竟是为什么?”金小凤欲言又止,泪如雨下。岛田渡边颤声问:“是不是由于我连累你受苦,你因此恨我?”金小凤连连摇头:“不,你受的苦并不比我少,是我连累了你。”岛田渡边擦了擦老花镜思忖片刻,便追问道:“那你为什么要躲避我?这里面一定有原因。你讲,快讲啊!”金小凤低头嗫嚅道:“我怕……”“你怕什么?”“我怕自己又老又丑,会使你讨厌,倒不如不见你,让你心里永远保留一个好看的小凤。”岛田渡边哈哈笑了:“你老,难道我就不老吗?你这种想法简直太傻了!”金小凤说:“最主要的,还是怕你夺走我的儿子。”“我们的儿子哲枫?”岛田渡边两眼灼灼闪光,急切地问道:“他在哪儿?快告诉我,他在哪儿?”金小凤注视着他,久久不语。岛田渡边想起了她刚才的话,忙说:“你放心,我决不会从你手里夺走他,他是你的,永远都是你的,我只想知道他的情况,请你快告诉我吧!”金小凤苦笑着摇了摇头,道:“不,这不是真的,你这次来不就是为了找他吗?”岛田渡边默然了,他的确是为找儿子来的,他需要他来继承渡边家的事业。金小凤深深叹了口气,说道:“不,我太自私了,儿子也是你的,你有权利知道他的情况。”岛田渡边精神一振,急切地说:“那就请你赶快告诉我吧!”金小凤说:“其实,你早就见过他了。”岛田渡边茫然地问:“真的?他是谁?”金小凤把目光转向陈旭,一字一句地说:“他,就是我们的儿子哲枫。”
她的声音虽轻,却仿佛巨雷震耳。岛田渡边呆住了,所有的人全都呆住了。最先清醒过来的是陈旭本人,他望着金小凤惶惑地说:“简直开玩笑,你一定老糊涂了!我的父母都是土生土长的中国人,哪来的日本血统!”金小凤说:“你是被他们收养的,他们并不是你的亲父母。”陈旭脸色苍白,喃喃地说:“不,这不可能,决不可能!”金小凤奇怪地问:“你还记得小时候常玩的那只木雕小佛像吗?”陈旭说:“记得,那只小佛像我至今仍保存着,母亲告诉我,那是她去苏州烧香带回来的。”“不,那是我的护身符!”岛田渡边说:“你满月时,我亲手戴在了你的脖子上。”陈旭仍然
固执地说:“这并不能证明什么,同样的东西世上有很多哩。”岛田渡边无法说服他,急得直搓手。金小凤慈祥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说:“你的确是我们的儿子,让我来告诉你,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时光倒退四十五年,1945年5月里的一天,遍体鳞伤的金小凤被押回了慰安所。时隔一年多,慰安所里一切如故,只是时局的变化在人们脸上蒙上了一层不安的阴影。金小凤被抓回的消息像一潭死水里扔下一块石头,激起了阵阵波澜。姊妹们窃窃私语,为金小凤的命运担心,而花谷所长却像打了一针强心剂,死气沉沉的刀条脸上浮现出恶毒的笑容。由于日本的失败己成定局,一向俯首帖耳的慰安妇们变得不大听话了,他要借此机会来个杀鸡儆猴,好好抖一抖从前的威风,发泄一下心里的闷气。此前不久,美国飞机轰炸高昌庙及周边地区时,慰安所养的那条“黑贝”狼狗受惊逃走,再也没回来,多半是被炸死了。现在慰安所里已经没有狗了,但这不要紧,对付女人他有的是手段,其可怕的程度决不亚于狼狗撕咬。不过,他并不急于行动,让对方在绝望恐惧中等待,这本身就是一种很厉害的折磨。一直到第七天早晨,他才把全体慰安妇赶到操场上,刑具已经全都摆好了。钉板、老虎凳、皮鞭、辣椒水、柏油,还有一只烧得通红的炉子。拷打虽然还没有开始,光是这一切己足以使胆战心惊。在一片恐怖的气氛中,金小凤被两名士兵连踢带打地拖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