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３月22日，星期四上午。天很冷，但是出奇的发蓝。
北京，北京市朝阳区三里屯东三街3号。法国大使馆门口，长长的等待办理签证的队伍中，朱文惠疲倦地排队，她的助手不能够替代她，因为，一会儿，朱文惠就要面对签证官，别人不可能替代。听说，今天的签证官是个风度翩翩的法国帅哥，女的去签，一般都问题不大。朱文惠把围巾裹紧，站在北风呼啸的京城小巷里排队，想起成都的摊摊，信心满满。
成都“半条街”餐厅。
生意比想象的来得好。朱文惠承包餐厅的效果，好到她自己都不能够相信的地步。她把常来常往于人民公园的游客抓住了：早锻炼的老人，喜欢吃点价廉物美的稀饭馒头就泡菜，中午下午则是游玩累了的各式各样的散客，平日里是来市中心办事情的郊区进城的人，和那些有空闲的男男女女，改成双休制后，星期六、星期天则是大量的拖家带口的家庭餐。朱文惠针对不同的食客，安排价廉物美的席桌，面条、米饭、酸辣粉，饺子，抄手，过桥米线，包子，花卷，油条，应有尽有。特别是她请的大师傅，回锅肉炒得很有特色，大盘子一份才卖五元，非常受欢迎。
朱文惠有一个非常突出的优点：记忆力超强，来吃过一次、两次早餐的老年人，被她那张甜嘴巴招呼得热呼呼的，简直就不说其他的食客了。朱文惠，个子不高，一米六三，梳妆打扮得干干净净，自从于慧来店里“视察”之后深受启发，大红大绿的也敢穿了，加上嘴巴一甜，那就把不少的回头客喊拢了。在附近的医药公司业务经理、农业银行的柜台办事员，隔了几条街的省电视台的导演、记者和主持人，到了中午、晚上的就餐时间都来了。
朱文惠会抓商机：她不失时机地开始电话点餐送餐业务，加班到再晚，只要打了电话，都可以吃上热乎乎的饭菜。
后来，客人越来越多，迫不得已，冒着交警、城管整治的风险，她在晚上在街边加桌子加板凳，几乎把半条街都挤满了。后来，人们几乎没有人还记得这里是009招待所餐厅，都说是“半条街”，朱文惠的餐厅就这么叫响了。
“半条街”的名气大了，连附近通惠门的中医学院，还有城东的四川大学，华西医科大学的留学生也慕名而来。
一个来自加蓬的非洲留学生图图，在附近成都中医学院学针灸，特别爱吃这里的水煮牛肉和过桥米线，开朗，热情，多远就大声招呼她：“美女，老板娘”！
他特别认真地建议，办经济型酒店，朱文惠没有听说过，很适合留学生，或者外国旅行者的消费水平。经济型旅店，国外叫“青年旅舍”，房间不大，只要做到价廉物美，干净卫生就可以了。朱文惠被他的建议点亮了经营思路。
二楼的空房间，被朱文惠改造成为了“青年旅社”， 简易整洁，价廉实惠，果然很受老外喜欢。
很长一段时间，图图都没有来就餐。
朱文惠以为他学完了，回国了。只是，图图每次用半生不熟的四川话讲述的非洲的美丽风情，给她留下了清晰的印象。后来，当她最终搞清楚了：原来图图因为一种无法医治的怪病，在发作前就中断学业回国了。那个病，后来朱文惠听人说是艾滋病，怪吓人的！说是通过男女性生活传播的最多，她都担心哥哥了。但是，哥哥回来已经那么些年了，也没有特殊状况出现，尽管他在非洲也有个女朋友……
常来常往的外国人，唤醒了她的出国梦想。
特别是中学同学于慧和她在餐厅里见面，彻底勾起了朱文惠内心深处潜伏已久的心愿：她特别想去法国，巴黎，那是多么浪漫的地方啊，小时候看的电影《巴黎圣母院》是她关于法国最直观的印记。
“你去干什么？”李晓明对生意和出国都没有兴趣，而且坚决认为就是自己的交通事业最有意义。对老婆的生意，他基本上是不参与、不发言的态度。至于出国，他更没有兴趣，等朱文惠自己去折腾吧。
“我先看看。”
“看？我看是耍！中国那么大，还不够你耍啊？”
“我想去学习时装，今后有条件了，我想当服装设计师！”
“梦吧！”
朱文惠知道，她和丈夫的最大问题就在这里。毕竟是温江这个地方长大的，对现状，对工作，他已经是满足得很，对这里，对日子，没有更多想法。而她就东想西想，不安分。餐馆办得那么红火，招待所多余的房间也改造成为青年旅社了，几年来钱也挣了不少了。是啊，梦想开始觉醒了，特别想出国看看，她决定了就不再听李晓明的。
她叫助理小唐去招待所王所长那里开了介绍信，买了两张北京的机票，带上早就办好的护照和中介公司几份简单的材料，说走就走。
北京三月的天，依旧吹着冷沁沁的风。
法国大使馆位于北京一条小巷里：朝阳区三里屯东三街3号。
事情没有朱文惠想的那么简单，来了北京已经快一个星期了，才轮到排队进入大使馆面签这个程序。
朱文惠和小唐起了个大清早，化了个淡妆，穿得比较素雅：白色衬衣，外套粉红毛衣，黑色长裤，黑色皮鞋，头发顺直，基本上没有抹平时的粉底，简单吃了点油条豆浆，八点钟就到大使馆门口了。
哇，朱文惠惊讶地发现，大使馆门口人真多啊，一些人在排队，还有一些人围在一起交流情况，还有几个人临时抱佛脚叽哩哇啦地背法语短句，有几个人在街对面刚刚开门的小店里复印打印材料。他们中的多数操北方口音的，说四川话的恐怕就她们两个。
好不容易，按照预约顺序，上午十点整，门卫喊朱文惠进去，和签证官谈话。朱文惠走进那小小而神秘的办公室，止不住心脏频频乱跳，幸好这里不检测心动速度。
小办公室的窗口里，意外地看见，不是人们说的那个帅哥。朱文惠有点惊诧，直感告诉她肯定顺利，因为窗口里面坐着一个金发碧眼、头发吹得波澜起伏的美女，搞不清楚年龄，估计是四十左右吧，与自己相当。何况，美女外交官多么讲究啊，穿戴上面，明显比面前这位中国小富婆时髦多了。
但问答是简单的，冷冰冰的，例行公事的，这是朱文惠没有预计到的。平时那副对着男人极富魅力的抿嘴一笑，放电，准备好的“台词”，此时此刻全部作废，没有一点用处了。还没有开口，朱文惠已经觉得一股不易察觉的凉气，从脚底下往上冒。
“你好！”签证官的胸牌看得很清楚，叫玛丽，什么什么的。玛丽讲一口流利的北京话，也就是京片子！脸很白，嘴唇上方有一个比较醒目的痣，五官轮廓无可挑剔地精致，有一股不动声色的气息，流露出内心的傲慢。
“那，你好！”朱文惠居然差点结巴。
“为什么要去法国？”玛丽说话声音很小，那颗痣随着她的话语一动一动的，招惹人眼。
“我们，不，我想去看埃菲尔，巴黎圣母院，塞纳河。”
“为什么不说去购物？”
“当然，老佛爷，香水！”签证官主动提起朱文惠最擅长的话题，是她没有预计到的。
“你用什么牌子？”
“夏奈尔。”
“哦。”签证官玛丽不动声色，看了一下朱文惠递进来的材料。
“你们，”朱文惠不知道还可以说什么，反正预先准备的关于移民倾向的敏感话题，没有出现，比如家庭收入，家庭成员，教育程度，语言等等。“我喜欢的很多，比如……”
“好。到此为止，下一位！”玛丽冷淡地把材料和红色的护照递出窗口。
“啊，为什么？”
“法兰西不欢迎你去！”
“……”朱文惠仔细地看了看窗口里面端坐的那位冷艳美女，居然没有像平时那样冲动地跳起来，大声呐喊，没有，她冷静地想到外面等候她出去的助理的话：“大使馆是别人的国土，千万不要大喊大叫，更不能够与签证官吵架，除非你坚决不去这个国家。”
“下一位。”保安已经在催促朱文惠离开窗口。保安是一位斯文的中国小伙，见惯不惊的他，对于玛丽的处理结果，早有意料：这个签证官纯粹是个情绪化的女人，心情好，几句话就OK了，心情不好，或者来月经了那几天，就该来签证的人倒霉了！恰巧，中国民间的女人私底下也把来月经叫“倒霉”。
朱文惠出奇地冷静。她在内心里反而下了更加坚决的决心：我一定要去法国，到时候，你们会拿轿子来抬我去！
她出门，看看那些风餐露宿，忍饥挨饿，排队等待办理签证的人们，很想劝解他们今天就不要再排队了，里面那个变态女人，关口不好过喔！
她说不出口。
人家就是骄傲，你们就是想去！突然，她很想知道，在国外的中国大使馆外面，外国人是不是也这样排起长队签证？
“情况如何？”助理小唐没有从朱文惠的脸上读出结果，只好硬起头皮问一句，声音比较小。
“明天买机票。”
“真的，直飞巴黎？”小唐有点激动。
“双流机场！”
“哦。”
她们走了几步，喊了个满身鲜黄的“面的”，回西单附近的那个招待所。
第二天大清早，她们取消了所有逛商场看八达岭之类的计划，买了机票直接奔首都机场，打道回府。
中午一点十五分左右，两人灰溜溜地回到成都。
兵分两路：朱文惠首先是给哥哥汇报，助理小唐则去帮助料理餐厅和青年旅社的经营。
兄妹见面，哥哥就直奔主题：
“文惠，你承包的餐厅出了问题，青年旅社可能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