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传·成公三年》:“王曰:‘虽然,必告不穀。’对曰:‘以君之灵,彙臣得归骨於晋,寡君之以为戮,死且不朽。若从君之惠而免之,以赐君之外臣首,首其请于寡君而戮于宗庙,亦死且不朽。若不获命,而使嗣宗职,次及于事,而帅偏师以脩封疆,虽遇执事,其弗敢违;其竭力致死,无有二心,以尽臣礼,所以报也。”这一段话是楚晋交换战俘,楚王送晋国战俘知犖回国,问“于归,何以报我?”楚王一定要让知犖说出用什么报答他。按说,知罃的本意很简单,也很直率,就是忠于晋国然后带领晋军跟你楚共王拼命。然而,在这一特定场合,知罃把这种礼貌性的曲写用于外交辞令,就成为典型的委婉修辞。其中用了两个“死且不朽”,就绕了两个圈子,显得异常迂回曲折。看起来“死且不朽”之类的话与回答楚王所问无关,这叫“答非所问”,避开了话题的焦点和敏感问题,同时也暗示了忠于晋国的本意。而且,引起“死且不朽”的原因,一是“寡君之以为戮”,二是“首其请于寡君而以戮于宗”事实上是不存在的,不存在为什么还要说?这就叫“愈绕愈远”,同时还宣扬了晋国的国法家法,特别是借“两戮”又引出了“以君之灵”和“从君之惠”的客气话,既显得对楚王尊敬,彬彬有礼,使语言显得很柔和,但是外柔而内刚,整段话里透露着宁死不屈,拼死相争,战斗到底意思。
②辞绕意避,迂回曲折
说话的本意,往往是一些容易引发矛盾的敏感话题,或直说出来容易使对方厌恶反感,难堪尴尬,或者是一些不易解决的难题,则用另外的事情加以比匹联系,暗示提醒,从而使语言委婉和顺,易于为对方所接受。如《战国策·赵策》记载触龙说服赵太后之法,正是这种委婉之法。当秦攻赵,赵求兵于齐,而齐必以长安君为质,太后不肯,大臣强谏,太后盛怒之际,触龙进谏。触龙首先避开“以长安君为质”这一敏感话题不谈,而是迂回曲折,由远及近。先从行走饮食谈起,使赵太后觉得触龙不是进谏,继而又从少子舒祺补黑衣之数而托之言及,转移了话题,使赵太后觉得触龙是来有求于己;接着触龙就把话题巧妙地转移到“爱子”的问题,从而肯定了赵太后为燕后“计深远”才是真正的爱子,最后从赵主和诸侯子孙无继的原因:“位尊而无功,奉厚而无劳,而挟重器多也”。语及长安君何以自托于赵的问题,最后说服赵太后。全部谏言无一语及“以长安君为质”,为什么赵太后让长安君“约车百乘,质于齐”了呢?这就是触龙进谏意虽在此,而言却从其他方面说来,由远及近,由此及彼,从而暗示,提醒了赵太后。
《史记·刺客列传》记燕太子丹使荆轲刺秦王,尊荆卿为上卿,舍上舍,日造门下,供太牢之具,车骑美女恣荆卿之所欲。然久之荆轲未有行意,于是对荆轲说了如下话:“秦兵旦暮渡易水,则欲长侍足下,岂可得乎?”当时秦兵东进,形势危急,燕太子的本意是要催促荆轲赶快启程,去秦刺杀秦王;但刺杀秦王又是一件要荆轲拼上性命的事情,是异常严峻而艰难的问题;因此催促荆轲去送性命的话实在难以启口,就避开这一话题,旁敲侧击,提醒暗示,不说你快去刺秦,而说秦兵早晚渡过易水,我很想长期侍奉你,那里能行呢?”从而使话说得既谦逊委婉,又催促了荆轲赶快成行。
《庄子·秋水》:“庄子钓于漠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内累矣。’”
本来是楚王派使者去聘请庄子做楚相,但是楚国的这两位使者大概知道庄子无意仕途,再加上聘相这件事是敏感而容易引发麻烦的事,于是就不说聘相,而说想以国家的事情来麻烦。这种先绕避,后代换的委婉说法,容易为庄子这样的人所接受。
③辞枝意隐,旁敲侧击
说话本意隐晦,借助言辞枝蔓所遮蔽;但就在其旁,须借言辞枝蔓,循其旁侧,晓其本意。韩愈为文向以曲折多致取胜,如《送董邵南序》一文正是采用了旁敲侧击,提点暗示的委婉之法。董邵南是一个有才能的人,怀抱利器、“隐居行义”(见《嗟哉董生行》)而不为有司所采用,“刺史不能荐,天子不闻名声,爵禄不及门”,韩愈为此感到不平,为之遗憾。然而现在董生要到河北去谋事,而当时河北三镇自置官吏,不受朝庭节制,割据独立,白非王土。韩愈在政治上主张坚决削平藩镇,实现统一。董生“游河北”无异于投靠藩镇,就是“从贼”,就是丧失名节,这是大是大非问题,是韩愈所坚决反对的,这是韩愈的真实本意,真正的态度。而韩愈的这个真实意思在这篇送序里却是不能表白的。董生要游河北,你却在送序里反对游河北,这不合写送序的体式。因此,这篇文章从头至尾就是把自己真实意思隐藏起来,加以包裹。首先,韩愈不说董生所要投奔的河北三镇是不归属于唐廷王土的叛地,三镇藩主是背叛唐廷的叛臣,而说“燕赵古称多感慨悲歌之士”。在称赞“感慨悲歌之士”说“古称”是很有用意的。“古称”就区别于今,意在今而不言今,却自然使人想到了今:这感慨悲歌之士,象乐毅、荆轲那样的人是古有之,而今却无啊,今之有者不过叛将藩臣、那里是什么“感慨悲歌之士”呢?这就叫“意今而言古,借古而警今”,使董邵南从“感慨悲歌之士”上猛醒过来,河北该不该去。其次,不说董生不应该投奔藩地为叛臣效力,却说:“吾因子有所感矣。”究竟韩愈有何感?同样没有说出,让你去揣摸猜测。因为这感如果道出就是不赞成董邵南游河北,这样也同样不符合写这篇送序的体式,同时显得太直,不委婉。所以,文章就在“感”字下边转移了话题,说“为我吊望诸君之墓,而观于其市,复有昔时屠狗者乎?为我谢曰:‘明天子在上,可以出而仕矣!’”最后几句话有两层意思,其一吊望诸君、谢屠者,表明了作者对乐毅、荆轲这样的“感慨悲歌之士”的肯定和赞扬;其二,希望这样的“感慨悲歌之士”到唐朝廷来效力。这两层意思也就从侧旁表明了态度,从枝蔓中道出本义,连燕赵之“感慨悲歌之士”都到唐廷来效力了,你董邵南又为什么还要求个人前途而到燕赵去呢?
欧阳修的短文《养鱼记》,也是这样一篇“辞枝而意隐”的委婉之文。前半篇写养鱼的环境,“折檐”、“隙地”、“修竹”,“因湾为池”,“任其地形”,“全其自然”,“浚之”、“盈之”。池成,则“汪洋”、“清明”“若星若月,精彩下入”全是一派和协自然之境,旷心宜人之景。后半部分写养鱼之事,则童子以“斗斛之水不能广其容”则“活其小者,弃其大者”。遂感慨养鱼之事因童子之昏而无识,而致“巨鱼枯涸在旁,而群小鱼游戏乎浅狭之间,有若自足者。”乍看此文似乎真是写养鱼之事,其实是把真意隐去,又借养鱼之事道来。总观前后是一种对比,也是一种衬托,其宜人之景,全在于自然,即养鱼池也是“任其地形”这样的环境如同社会,当着一任自然,没有人力强为之事,这社会也是和协的。而后半部分却借童子之所为写出了不平,告诉我们世间本是美好的,可是当着社会腐败,奸人当道,就会出现象这样“巨鱼枯涸”而“小鱼游戏”一样的不平。全文记叙的是养鱼小事,其中隐寓着小人得势,能人不得其用的深意。
(2)诗歌的委婉
为文贵曲,无论散文还是诗歌,如果平铺直叙,一览无余,便索然寡味;如果曲折有致,隐而不露,迭宕起伏,便生委婉之妙。当然,散文与诗歌毕竟体裁不同,因而委婉的方式或要求便会因此而异。比如结构,散文的篇幅不限,委婉之法不一定用于结构。五七言绝句只有四句,它要求四句之间的关系要有屈曲转折,承递开合的变化。汉无名氏的古□句:“槁砧今何在,山上复有山。何当大刀头,破镜飞上天。”以及被称为绝句之祖的陶渊明诗“春水满四泽,夏云多奇峰。秋月扬明辉,冬岭秀孤松。”在结构上都还是一句一绝,四句并列的关系。这样的结构是整齐单调,平板重复,谈不到委婉。然而,这样的结构后来最终为“起承转合”的结构关系所代替,就因为这种“起承转合”结构,是四句在语义上的一种屈折变化的关系。以王昌龄《出塞》诗为例:
秦时明月汉时关,
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
不教胡马度阴山。
首句“秦月汉关”逗出古塞荒凉,是以状写环境为起的;次句虽承着首句写,但写的是出塞之人;从环境写到人已是一转。第三句则为一大转,从叙述转到了议论,从现实转到了历史,它和一二句是什么关系,还看不出来,使人觉得突兀。其实这一句是要把诗转到写诗的主旨上去,等到把第四句写出来了,诗的主旨也就看出来了。原来他是把一二句的客观现实,纳入到主观愿望里去了。如果胡马不能度阴山,不得进犯中原的话,则今日之明月边关岂不回到李广时代的明月边关,而万里长征之人尽可回家了。所以第四句诗是对第三转句假设之后的判断结果,也是对一二句的应合。
就上可以看出,一首绝句做得好不好,第三句的转,至关重要;转的轻重,转的角度,转的思路,都要根据写诗的主旨和情境而定。而“起承转合”的结构美,重点就在转上,在它的曲折婉转上。当然,五七言绝句的委婉之法不光在结构上,还在语辞构思的运用上:
①旁绕法
诗里旨趣且不说出,本欲借生活中某些情境场景宋表达;而这些情境场景又不说出,而用与之相关的一些意象所构成的另外一些情境表达,如王勃《江亭夜月送别》:“乱烟笼碧砌,飞月向南端,寂寞离亭掩,江山此夜寒。”此诗表达惜别凄凉情怀,但言烟升月转,以见与友人话别之久;话别久时,则足见惜别情深。但言亭掩夜寒者,觉悄然无人,足见其友去寂寞之感。就其脉络,则离亭与碧砌相承,夜寒与飞月相关,极曲折委婉之妙。张说《蜀道后期》亦然:“客心争日月,来往预期程。秋风不相待,先至洛阳城。”此为诗人使蜀之作,表达当时归心似箭,思家情切,诗题曰“后期”,至期不归谓后期,道出了此诗旨趣;而在诗中撇开不说,却谓“秋风不相待,先至洛阳城。”此千秋风何事,而怨其不能相待?这就正是所谓“诗有别趣,非关理也。”诗中旨趣是从别趣说来的,以秋风先到,形出已之后期,责秋风微妙。“后”字从“秋风”托出,一句不正说,而归心之切,后期之恨,构思委婉可见。张九龄《自君之出矣》:“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徐干《室思》:“思君如流水,无有穷已时。”《古诗十九首》“衣带日以缓”“思君令人老”以及张九龄另一首《望月怀远》“海上生明月”托旨相同,都是寄慨迁谪之思,相思之情,意悲而语婉,思路之巧,凭借另外情境。“衣带日缓”可见其相思之切,月辉夜减本喻容颜日衰,而容颜日衰者,苦思之故。若直言消减容光,便平直少味,借满月写之,则婉曲别致。唐汝询《唐诗解》“不理残机,见心绪之已乱”如直言心乱,则味同嚼蜡,借“不理残机”言之,即从侧旁绕曲解之谓心乱之故,心所以乱者,为相思之苦。
②复迭法
“复”即回复,“迭”即更迭。诗意文势向另一面婉转,而更迭回复。李商隐《夜雨寄北》:“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此诗为大中二年,在巴蜀时寄怀其妻王氏之作,滞迹巴山,又当夜雨,思家之情思既未直抒,亦未从对方落笔。此诗之所以为人称道,就在诗人写思家之际,与家人剪烛西窗,再话巴山夜雨,将此夜之愁细诉,从前一个“巴山夜雨”到“剪烛西窗”又回复到第二个“巴山夜雨”,既是时间空间的回环往复,又是词语章法的回环往复,婉转缠绵,荡漾生姿。王维《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这诗是因重阳节思亲而作,张谦宜《絸斋诗话》指出此诗最为人称道之处在于“不说我想他,却说他想我,加一倍凄凉。”从自己遥想兄弟登高情景,历历如在目前:在重阳秋高气爽之际。他的兄弟们佩带着茱萸囊登山之时,却发现少了一位兄弟,即远在长安的自己为仕途奔波而不在其内。从自己想到兄弟,又从兄弟想到自己,同样产生了一种回环往复,委婉曲折的艺术构思效果。其实这种反迭的委婉之法,早在《诗经魏风陟岵》一诗中就已运用:“陟彼岵兮,瞻望父兮,父曰:嗟!予子行役,夙夜无已,上慎旃哉,犹来无止。”言戍卒行役,不忘其亲,故登高望父,因想像其父念己之言。可见,是王维祖述继承了《诗经》这种艺术手法。当然继承这一手法的还有白居易《邯郸冬至夜思家》:“邯郸驿里逢冬至,抱膝灯前影伴身。想得家中夜深坐,还应说着远行人。”自己思家,却言家人思己,与王维诗如出一辙,皆从自己说到对面,又迭宕回来,愈见婉曲,愈见情真。其余如罗邺《雁》:“想得故国今夜月,几人相忆在江楼。”亦是自己因闻雁而思家,反言家人思己,与前同一作法,宕开一笔,意更深婉。
③反衬法
对诗中的人或事从字面看不作评论,无所褒贬,笔调温良和顺,客观平实。但却从反面说出与此同类的人或事而予以称赞,则对先前的人或事相形相衬,可见其隐约委婉的批评。李涉《过襄阳上于司空□》其法如此:“方城汉水旧城池,陵谷依然世事空。歇马独来寻故事,逢人惟说岘山碑。”据《旧唐书·于□传》谓,□镇襄汉,杀戮不辜,恣行暴政。韩愈为《送许郢州序》、《赠崔复州序》二文亦多所讽谏。李涉过襄阳致此诗,则于□之暴虐无一字所及,第三句“独来寻故事”引出晋羊祜镇襄阳有德政,而襄阳人建碑立庙,流涕追思不已。这就把于□与羊祜之镇襄阳相形相比,从反面衬砌渲染,则于颇之暴政不言自见,可谓婉而多讽。许浑《途经秦始皇墓》:“龙盘虎踞树层层,势人浮云亦是崩。一种青山秋草里,路人惟拜汉文陵。”这首诗本来是指责秦始皇极尽奢侈,劳民伤财,增山厚葬而以侈生害的,此事于《史记·秦始皇本纪》已有所载。又汉文帝墓与始皇墓相近,据《史记·孝文本纪》:“治霸陵皆以瓦器,不得以金银铜锡为饰,不治坟,欲为省,毋烦民。”诗中除首二句对秦陵形势及其崩颓暗含讥讽外,其余一概不言。后二句引出汉文陵,言行路之人拜文陵而不拜秦皇墓;则其为君仁与不仁,不言而喻,自有定论。这就不仅讥刺秦皇身后之厚葬,且并及生前之暴政,可见虐民恤民相去何异。本叹秦皇,却言汉文;咏秦皇未见责秦皇,言汉文亦未谀汉文,只是于题外相形,用笔曲折深婉,意味深长,就是从反衬法得之。
④更递法
递是递进,指诗句相互之间成为层层递进的关系,作绝句者虽为四句一气贯注,然而曲折写出,显得婉转深致。如贾岛《渡桑干》:
客舍并州已十霜,
归心日夜忆咸阳。
无端更渡桑干水,
却望并州是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