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泉村村委会办公室坐落在村外西北的小坡岗上，背倚青龙山，独门独户，一溜十间面南的青砖大瓦房，屋前是一片足有二十亩见方的砖砌大场院，高大的门楼子，两扇黑漆斑驳的大门上嵌着兽头铜环，显得古旧而肃穆，这里曾是大地主田老太爷家的粮仓，后来被政府没收做了办公的地方。
靠东的三间屋子，隔墙被打掉了，变成了一个简易的会议室，里面摆着三张枣红色的八档大方桌子，拼在一起权当会议桌，四面放着一圈长条板凳，平时桌上落满灰尘，今天却抹得特别干净，因为村委会有一个重要的会议正在这里召开。
“今天把大家请来，商量一件事，咹，在村上搞一个大米加工厂。”支书钱守财讲话前习惯性地干咳两声，清清嗓子。“大家畅所欲言嘛，咹。”他已年近花甲了，部队退伍回乡的，已经当了二十多年的老支书了；他戴一顶蓝灰色瓜皮帽，披一件洗得发白的黄色军棉大衣，眯缝着两眼，悠闲地吸了一口纸烟，慢条斯理地说。
会场上闹哄哄的，有人抽烟，有人喝茶，有人在嘀嘀咕咕的小声散扯，根本没把钱书记的话听入耳。
“今天天气真冷，中午咪二两酒，睡一觉，神仙啦——。”民兵营长赵中华缩着脖子，懒洋洋地呷了一口茶。他约莫四十多岁的光景，鹰钩鼻子，满脸横肉，浑身的衣服邋遢油腻，好像从来就没有洗过似的；他是武斗时造反起家的。
“早饭刚吃过，就想着中午了，酒鬼。”主任田斌揶揄道。他比田雪峰晚一辈，三十出头的年纪，一脸精明相，初中文化，是从生产队会计升上来的。
“今朝有酒今朝醉嘛，不比从前了，一家一户搞单干，还要我们这些人干啥哩，只有革命小酒天天醉啰。”他掏出一个时髦的电炉丝防风打火机，点着了一支烟，狠吸了一口，徐徐吐出一串烟圈。
“少抽点倒头烟，熏死人了。”妇联主任张智慧，瞅了赵中华一眼，起身打开所有朝南的木格窗户。
“中华，就你牢骚多，想喝酒还不容易，中午我带你去喝个够。”钱书记白了赵营长一眼。
…………
四个支委东一句西一句，拉南瓜扯瓠子地神侃了半天，跑题万里。田雪峰闷坐着，心里急得痒巴巴的，不时地拿眼睛睃着钱书记。
“咹，言归正传，言归正传嘛。田会计你先把你的想法和大伙讲讲呗。”钱守财这才敲着桌边，干咳了几声，点到正题。昨晚田雪峰到他家聊了大半夜，把自己关于建粮食综合加工厂的想法和盘兜底地告诉了他，钱守财说他举双手赞成，并决定今天上午支委们碰头开个会研究一下。
“钱书记，这其实不是我的想法，我哪有这个水平，是人家大学生凌寒教我的。他说江浙地区乡镇企业办得红红火火的，老百姓和村集体两头都得了好处利益，何乐而不为呢？”田雪峰实打实地说。
“田会计，江浙是江浙，它们有钱。办一个粮食综合加工厂，说得撇脱，你知道要多少钱？多大场面？”赵中华咧着嘴，露出了满口烟臭的黑牙，不屑一顾地说。
“老赵，你听人家把话说完嘛，雪峰你继续说，咹。”钱书记打断赵中华的话，吸了一口烟。
“我初步预算了一下，第一期工程土建20万元，机械设备10万元，其他费用5万元，固定资产建设共需35万元；流动资金20万元，总投资55万元。”田雪峰飞快地算着，不愧当了一年多的会计。
“55万元啊，亏你想得出，我看不是作梦就是发疯，从哪里来呀？我们的薪水都两个月没钱发了，村上穷得叮当响……”赵中华吸一口烟，鄙夷地说。
“正因为穷，所以要想办法嘛。”一向沉稳的田斌主任开了口。
“就是，穷则思变嘛，我赞成，没钱不能动脑筋吗？人是活的，总有路子走的。”心直口快的张智慧说道。她是凌寒、田雪峰和田韵莲的初中同班同学，她叔叔就是镇上的张民权镇长，初中毕业后她被推荐到县卫校学了两年的妇产技术，回来后刚好原来的妇女主任远嫁到铁矿山去了，她就顺理成章地顶上了。
“好好，你有路子，你找，反正我是没办法的，说也是白说。”赵中华两手一摊，喝茶抽烟了。
“咹，老赵，你这是什么话，开会不就是想办法吗？三个臭皮匠赛一个诸葛亮嘛，都不说，开会有鸟用。”钱书记说着说着就爆粗口了，又从烟盒里抽出两支烟，递了一支给赵中华，自己点了一支吸着，室内弥漫着一团团浅蓝色的烟雾，呛得人眼睛火辣辣地痛，张智慧不时地用手帕捂着鼻子嘴。
“雪峰，你肯定想好了，说说具体办法吧。”田斌对他这位远房小叔很尊重。
“就是，老同学快说吧。”张智慧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专注地盯着田雪峰。
“这也是凌寒想的，固定资产投资他让我们学习江浙经验搞集资办厂，股份制，公私合营，按股分红；流动资金申请银行贷款。村委没有钱，可以争取项目投资，可以拿土地、房产入股，我看我们现在坐下的这块地皮和房子，办厂就再理想不过的了。你们说呢？”田雪峰说了个大体框架。
“私人集资？我没钱，我家婆娘有病还没钱瞧呐，大娃下学期念书都没钱报名哩；噢，钱书记，我申请的困难户补助，村上有没有报上去啊？”赵中华站起身，摇着头坚决反对。
“中华，别扯远了，现在是说办厂，你的事回头再说。”钱书记瞪了他一眼，“不过，咹，在村委办公的地方办厂，我也不赞成，连个窝都没了，那还叫村委会吗？”钱书记黑着脸说。
听了钱书记的话，田雪峰简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昨晚钱书记不是答应好好的，说全力支持吗？怎么一说到动用村委会办公场所就变卦了呢？真是人心隔肚皮，摸不着，看不透啊！看来，我田雪峰还是太嫩生了。
“钱书记，村委办公场所好解决，眼下各生产队的公房多得很，都空着无用，随便找几间房把村两委的牌子一挂，不就完事了。再说，就我们几个人，要这么大的场子也是浪费，大家说是不是？”关键时刻田斌发话了，书记虽然是一把手，主管全盘；他是主任，村集体的财物归他分管，他是有权支配的。
“就是。”
“就是。”田雪峰和张智慧极力应和着。
“田主任，动用集体财产，咹，不是哪一个人说了算的，还要请示镇上领导。我看这事今天就议到这里吧，时候不早了，散会。”钱书记绷着脸，散会却说得很痛快，“咹，忘了一件事，大家都不要走，我们一道去田木匠家喝酒去，他家大胖孙子刚满月，正找我们上户口哩。”钱守财突然又笑了起来。
“好好，钱书记，我正愁中午酒没着落哩，坐了半天，身子冷得发抖，喝杯酒驱驱晦气……”赵中华翻着白眼，屁颠屁颠地跟在钱守财后面出了门。
田雪峰和张智慧都说家里有事，没空参加。
田斌本也不愿去的，但拂不住钱、赵二人的强拉生扯，只好硬着头皮随他们一道喝酒去了。
会议就这样不欢而散，问题就这样不了了之，但好歹总算上了会议议程，不能说是绝无希望的……
“哎，雪峰，我们从后山绕一圈回家，免得在村上碰着他们。”张智慧锁好了村委会大门后说道。
“好的。”田雪峰答应着。
他俩穿过村委会后面的一大片竹林子，就爬到了青龙山坡脚，走到了一条泉水潺潺的小溪边，找了一块光滑干净的大青石，坐了下来。早春正午的阳光晒在人身上暖洋洋的，远处的草坡上已经现出一片隐隐绿意了，山中真安静，只听到身旁的泉水声和一两声鸟鸣，遍山满坡的毛竹把阳光也染成了一片葱绿。
“嗐，老同学，你知道钱书记为什么不答应让出村委会场子吗？”张智慧看着田雪峰的脸问道。
“不清楚，会上我也纳闷，昨晚还说得好好的，怎么说变就变了呢？”他迷惑不解地反问她。
“咱村委会的场子是块风水宝地哟，惦记的人多着哩。听我二叔讲，钱书记家的三娃子，在SH建筑工地上做了几年瓦工，挣了不少钱，要回乡办一个什么预制厂，就是看中了这块地的，前几天，他还特意跑到镇上找我二叔哩，他当然不好和你明说了。”张智慧有一个当镇长的叔叔，消息就是比别人灵通。
“唔，原来是这样。”田雪峰恍然大悟。
“老同学，你要想在村上做一番事情，钱书记是指靠不住的，他明年就要退了，只想着在下台前捞一把，哪有心思为大伙儿利益着想呐。”张智慧在路边拔了一支不知名的野草花在手里耍弄着，嗓音柔和悦耳。“别看他表面上对赵中华吆五喝六的，其实他俩是伙穿一条连裆裤子的，他在后台出主意，赵中华在前台放炮。他私下里向赵中华许诺过，自己明年退休后推荐他当书记哩。老同学啊，你不能无动于衷呀，要主动争取哟。”
“那，你说粮食加工厂该咋办呢？”田雪峰对当官本无所谓，他只想趁着年轻时多为乡亲们做点实实在在的事情，他们活得实在太穷太苦了。他一脸诚恳地凝视着她那被阳光映照得灿如明霞的脸庞。
“我觉得田斌主任还是可靠的，他和你又是本家，只是碍于情面不好和钱、赵二人明着干罢了。”张智慧明亮的眸子不停地转动着，正如她的名字一样，聪明智慧。“建加工厂的事，我觉得从村委会下手恐怕不好办，还是到镇上找我二叔想想办法为上策，他不也曾是你的老师嘛。老同学，你说呢？”
“哎呀，这么好的路子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智慧，还是你想得周全，找你二叔去。哈哈……”田雪峰一拍脑门，如梦方醒，他高兴的站了起来，开心地大笑起来。“老同学，明天上午如果你有空，我们能一道去镇政府找你二叔，不是更好吗？”
“好，明天我陪你一道去。”张智慧也站了起来，微微笑着点头。
他俩轻轻松松地下山回家吃午饭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