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像吴王那样十三岁披上铠甲。”拓跋珪说,慕容垂是他心目中的英雄。
“我们那位舅舅的确是位少年英雄。”地干提醒他说,“少年得志,锋芒太露,太多人嫉妒他。百战百胜又怎样,燕国不是照旧灭亡。应该有人告诉他,战争不是万能的,中土有句古话,怎么说来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
“我知道,”拓跋珪声音变大,坐直身子,好让自己看起来更高大,“七哥,我想去武川。”
对于这个决定,拓跋珪反复思量过,他是老代王最小的儿子,可从小兄长们看他的眼神就特别另类,人们私下里称他“遗腹子”。说他不是代王的亲生儿子,而是死去的二王子拓跋寔的儿子,因为他的母亲曾经是拓跋寔的妻子。他起初并不相信,当听到所有人都这么说时,他突然厌恶起这个地方,厌恶盛乐宫,厌恶代王,甚至厌恶母亲。他是个可怜的遗腹子,母亲委身爷爷,拼命为他争王子的位置。这是莫大的羞辱,他心中隐藏着一个秘密,而这个秘密唯有到武川才有可能解开。他一直觉得地干之所以呆在武川,目的似乎与他相同,可是七年过去,那个秘密依然还是秘密。
“涉珪,你恐怕不知道。武川很凶险,有数不清的敌人,我们守边将士没有财富,唯有责任和荣誉。”
“我有父亲一样的荣誉心,”拓跋珪说,“我已经决定。”
“你只是个七岁的孩子,”地干答道,“不是成人。我不能答应你,你的母亲一样也不会答应。”
“我才不在乎她!”涉珪火气直往上撞。
“你若是知道她有多在乎你,多半你就会在乎。”地干说,“孩子,呆在这里,未必没有美好的明天。”
涉珪听了更觉气恼:“我才不要呆在这里!”他的声音很大,周围喝酒的人纷纷放下酒碗。拓跋地干站起身,拍拍他的肩膀,“等你成年再说吧,假如那时你还坚持自己的想法,武川镇的大门会朝你开放的。”
“哼!”拓跋珪撑着桌子站起来,感觉头有点晕,晃一晃差点摔倒,四座传来笑声。摔开善意搀他的手,拓跋珪睁着朦胧辨不清地面的眼睛,朝大门跑去。
草原寂静空旷,不远处有几个身裹披风的守卫孤零零百无聊赖的站立。胡笳琵琶声从金顶大帐天窗流泻而出。拓跋珪最讨厌这种靡靡之音,他们忘记狼人,忘记二王子的死。“二王子死了,代国的灾难就要降临了。”他又想起老宫役奚怀的话,正准备转身离开。
“小子。”有人叫住他。
拓跋珪转头望去。慕容垂站在大帐门前,负手而立,目光睥睨世间万物,“你就是拓跋寔的那个遗腹子?”
“是。”拓跋珪抬头说道,“我该叫你老舅吗?”
“那是自然。”慕容垂流露出难得的一丝笑意,这些天拓跋珪就没见过慕容垂笑。“你父亲是我姐姐的亲生儿子,你叫我老舅自然没错。做为老舅,给你一个忠告。不要在意他人的言语,因为这个世界只能靠你自己。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就没有人能用言语来伤害你。”
拓跋珪没心情听别人说教,可他面前站的,乃是自己向往的大英雄,“你有父亲,你不懂遗腹子。”
“少年时代,父亲视我掌上明珠。那又怎么样,当他死了,一切都变了。”慕容垂咧嘴苦笑,露出漏风的牙齿。
“我都没见过父亲的样子。”
“反正是个男人。”慕容垂目光平淡得如一泓秋水,“小子,你要记住,一个人在世上行走,不靠父母,不靠兄弟,靠得是自己。”说完,他转过身,挺着身子走出金顶大帐。当他挑开门帘的瞬间,室内的火光将他的背影洒在大地。一刹那,他的背影宛如帝王般昂首挺立。
九月,塞北的天气冷得像萨满老女巫的***尤其在这该死的荒凉的小山丘。拓跋珪返穿上一件薄薄的黑色皮衣,手指搅了搅地上水坑里的泥,匀称地抹在脸颊两侧,拉了拉头上那顶由突骑帽改成的狼头帽,遮住半张脸,漆黑的眸子从狼头的窟窿里射出来。
帐篷墙上悬挂着一张羊皮纸,画中的男人裹着红色披风,手中弯刀砍下一颗狼头,胸部中了一箭,血流出来,流过整张羊皮,流到篷壁。
拓跋珪扫了一眼羊皮画,目光冰冷沉默。沾泥的手掀开银色帐篷的帘子窜了出去。夜色凉如冰,冷风吹在脸上,浑身毛孔乍开。他喜欢黑夜,黑夜是他的天下。
“小王子殿下,今晚最好别去!”一只结实有力的手挡住他,侍卫长孙肥永远黑着那张驴脸,“人皇的人不好对付,惹出事来大王也难保你。”
“滚开!我是王子,不是什么小王子,狗头。你和他们是一伙的。”拓跋珪曲腿身子后仰从长孙肥胳膊底下滑出去,像条鱼从山顶一路游到山底。
远处一座挨一座的帐篷闪烁火光,千里草场,只有这一处草原灯火彻夜不熄。黑暗处的长孙肥握着腰间的弯刀注视着拓跋珪跑过一座座穷庐,连滚带爬躲过人皇一个又一个守卫,夜色里看不清他脸上任何的表情。
午夜已过,夜宴早已结束。
金顶大帐,帐旁栽着的木杆上挂着人皇的龙旗,真龙在帐外熊熊的两堆篝火映照下张牙舞爪。
拓跋珪很兴奋,他马上会再次看到人皇和漂亮的皇后。他们一定会讨论什么,就算不讨论也会像那些男女一样干点事儿,如同他漂亮的母亲和老王,该死的老家伙,居然让我叫他父王,他配!
他熟悉每顶毡帐的通风孔,熟悉每顶穷庐的天窗,这座金顶大帐也不例外,它是老王特意为人皇撑起的,四周紧紧环绕许多帐篷。拓跋珪爬上篷顶,灵巧的帐篷间游上游下。他喜欢在帐篷上爬行,身子很轻,像一个幽灵。他常常趴在最高的庐顶,俯瞰周围波浪般矮小的帐篷,倾听风声、雨声、雪的声音,人们的窃窃私语,高声吼叫,这一切让他着迷。他喜欢听,从听到那个故事的那天起,聆听每一个秘密,他相信总有一天会听到那个秘密。他几乎可以确定,离真相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