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蒙川一大早便去城里转悠,寻摸着该给李景隆买点什么贺礼。他听人说城南聚宝山天界寺的佛珠颇为灵验,觉得作为贺礼还不算俗气,于是特地赶去求了一串,仔细包好,带在身边。
天界寺景致清幽,乃是金陵胜景之一,名为“天界招提”。寺院占地甚广,单是有名字的殿宇便有三十六处。寺内僧人不少,但似乎无人习武。蒙川原想找几位高手切磋一下,未能如愿。据说太祖皇帝朱元璋在世时常来此巡游,想必为了防人行刺,禁止僧人习武。
逛至西阁,只见阁中墙壁上题了不少诗词,都是来此的文人墨客留下的。文笔良莠不齐,蒙川觉得有首《寓天界寺》还不错:“雨过帝城头,香凝佛界幽。果园春乳雀,花殿午鸣鸠。万履随钟集,千灯入镜流。禅居容旅迹,不觉久淹留。”看落款,名字已被人涂去,依稀看的出是高什么。他不知道,这是本朝大文豪高启的诗。高启后来因文获罪,被朝廷诛杀,所以诗作的名字被人涂掉了。
正品评间,隔壁忽然传来一阵谈论声。一人说道:“中国衣食行住、礼制文学当真是天下之至。”另一人接话道:“然则中国人物过于文弱,少有勇武之辈。”“哈哈,那是自然,像长陵君这般英雄,当世又有几人?”听口音甚是别扭,似乎每人嘴里都含了个槟榔。
转过楼梯,蒙川见迎面走来四五个人,皆是髡发宽服,赤脚着屐,身材不高,肤泛铜色。为首一人腰悬一柄三尺长刀,神色傲倨,与蒙川擦肩而过时,眼光直挺挺地盯着蒙川面孔,甚是无礼。
蒙川皱了皱眉,天界寺中是禁止携带兵器进入的,不知这些人是什么来头。他有要事在身,不愿惹麻烦,侧身让过。
那人见状,哈哈哈一阵狂笑,大喇喇地走过。蒙川忍耐不住,回头一声断喝;“站住!”他在这一喝之中用了三成内力,声音之大,震得楼顶板灰尘簌簌而落。那一行人冷不丁经此一喝,有两人腿一软,当场跪倒在地,持刀那人吓得手握刀柄,腾腾腾连退数步,一副如临大敌之态。
蒙川本就不想和他们动手,见他们如此不经吓,顿时怒气全无,也是哈哈哈一声长笑,大摇大摆地离去。那一行人又是一惊,连滚带爬慌不迭地逃离。
出了西阁,蒙川问知客僧,方才那些是何人。知客僧告诉他,这些人是倭国的使者。新皇登基,四方藩属夷狄都要来朝见。各国的使者到了京城后,均要先在天界寺熟悉朝仪,之后方能择日朝见。
大明开国之初,太祖以下,天子均勤于政务,有些使臣在京城待了一年半载都见不到皇帝,也是常有的事。各国礼制不同,习俗各异,时间久了,使臣们难免在京城惹出事端,蒙川所见的还不算什么出格的事。
回到城内,蒙川找了家珠宝店,让伙计用檀木匣将佛珠仔细装好,带在身边。用过饭后,打听好了凤凰台的所在,赶去探探脚。
对于凤凰台的名声,蒙川早有耳闻。紫虚子向他讲述京城名胜时,极言此处之美。诗仙李太白曾有诗云:“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足见此地自古便享有盛誉。
当是时,天下承平已久,奢靡之风渐起,不少王侯勋旧都在京城大兴土木,建宅置业。私家园林比比皆是,犹以凤凰台为著,魏国公徐达、信国公汤和、巩昌侯郭兴都在此建有别邺。曹国公李景隆新近得宠,他家的李园更是极一时之盛。
蒙川到了凤凰台,已是酉时时分,落日西沉,李园园门深锁,外人自然是进不到园内的。隔着高高的园墙,依稀可见飞檐斗拱,霞光映照在琉璃瓦上,绚丽无比。
或是明日要宴请贵客的缘故,园外不时有一队队着便服的壮汉巡弋,见到陌生人便上前盘问,看样子应当是李家蓄养的家丁。
蒙川绕到李园西北角,这里开了一扇角门,想来平日少有人走动,只有一条羊肠小路,十分僻静。微风袭来,一阵果香扑鼻,园内应是栽植了不少果树。蒙川正觉口渴,看看四下无人,轻轻一跳,逾墙而入。
离墙十余丈,便是一片梨树林,梨子个个如鹅卵大小,黄里泛红,挂满枝头。蒙川跃上树巅,摘了两只最大的。一口咬下去,甘甜脆爽,汁水淋漓。一时贪口,竟停不下来,连吃了七八个,方才停嘴,甚觉畅快。
环顾四周,亭台轩榭错落有致,草木花石精雕细琢。不由得感叹道:“这李景隆做官做得不知怎样,做人倒是甚会享受。园子修得这般美,难得连树上结的果子都这般香甜。修这园子也不知花了多少银子,只怕宜城县三年的赋税也不够吧。听说他已有了好几房妻妾,怎的还不肯罢休,仍在外面拈花惹草,皇帝也不管管么……只是可惜了那个陌俪姑娘了,有才有情,唉……”回想起昨夜陌俪的琵琶,唏嘘不已。
倚在枝头一时出神,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到“哒、哒、哒”一阵马蹄声传来,倏地惊醒,才发觉夜幕四垂,周遭已是一片朦胧。
马蹄声越来越近,到了角门边齐齐停住。门口早有人候在一旁,见来人到,小声问询两句,便引到园内。
蒙川藏身枝叶里,从远处遥望,见一行共是六人。前面两人一身黑衣,弯腰弓背,提着灯笼,当是园中的家丁。后面四人个个身形高大,脚着毡靴,身披斗篷,应当是刚刚骑马而来的客人。
没走几步,园内灯火忽然亮起,一群人急匆匆向角门赶来。为首一人一身白衣,身形颀长,体态丰腴,远远地便喊道:“三位世子大驾光临,可折煞九江喽!”
来者四人闻言,忙抢上前去,行起大礼。前面三人行的是晚辈礼:“见过李叔父。”后面一人行的是官礼:“拜见曹国公。”蒙川这才知道,原来这白袍人便是李景隆,九江是他的字。
“不敢当,不敢当,三位世子快快请起。上次见你们,你们还是总角孩童,如今已长成铮铮男儿了,好啊好啊。”李景隆拉着几人的手,甚是亲热。“这位是老大高炽吧?”李景隆指着东首年纪稍长、体型微胖的年轻人说道。
“回叔父,正是侄儿。这两位是我二弟高熙,三弟高燧。”借着灯光,蒙川看这三兄弟模样,老大似乎憨厚些,老二不声不响,脸上透着股狠劲,老三面相最为清秀,一副机灵样。
老大介绍完两个兄弟,又将后面那人请上前来,说道:“这位是父王麾下大将,也是我们的师父,姓张名玉,字世美。”蒙川见那人中等身形,五十上下年纪,小眼尖鼻,双臂奇长,与“美”字可八竿子也搭不上边。
李景隆闻言,肃然起敬:“呦,‘幽云第一枪’张将军,早有耳闻,幸会幸会。”转向三子道:“数年未见,燕王一向可好?”
蒙川本不欲窥听人家私事,正待离开,但耳中传来的“燕王”二字,令其顿时心头一震,忙扭过头去,凝神细听。
“劳叔父挂念,父王身体本还算康健。只是皇爷爷仙去后,父王伤心过度,不能自已。更兼新皇登基,万事革新,父王远在边鄙,忧谗畏讥,以致夙夜难寐,日渐憔悴。”老大朱高炽答道。他和二弟朱高熙、三弟朱高燧都是燕王朱棣的儿子。
李景隆听闻,面露忧色:“王爷虽说春秋正盛,但这般劳心劳力,实在太过勤苦,真让我等臣子惭愧啊。”接着眉头一舒,旋即换上一副笑容:“何况如今三位世子均已成材,有什么事让后辈们去做便是了,他只管回到这京城安享富贵,岂不比待在那塞外苦寒之地好得多?”。
“呃……”朱高炽一时答不上话来。
朱高燧忙接过话头:“父王乃是天生的劳碌命,哪像叔父这般好福气。”
朱高炽从张玉手中接过两大两小四个礼盒,说道:“叔父寿诞,父王本想亲来相贺,一来军务缠身,脱离不开,二来身体违和,不堪远行。特命侄儿们带来捕鱼儿海夜明珠一对,长白山千年人参两株,火狐狸皮大氅一件,辽东高丽弓三副,聊作寿礼,请叔父笑纳。”说罢,双手奉上。
李景隆赶紧接过:“多谢王爷赐赠,如此厚礼,实不敢当,实不敢当。三位世子一路辛苦了,这就到内堂休息罢。”吩咐下人道:“准备开宴,为世子接风。”转身带路,将四人向内堂引去。
蒙川无法再听,正待离去。走在最后的张玉猛一回头,眼光紧紧盯着蒙川藏身之处,嘴角轻轻一笑。
这一下,可让蒙川着实一惊。他自以为屏住呼吸,又有夜色掩护,绝不会被人发现。却不料这个张玉耳目如此聪敏,相距二十余丈仍能察觉到,当真是个厉害角色。李景隆说他是什么“幽云第一枪”,看来所言不虚啊。
回到客栈,蒙川翻来覆去睡不着。他又想起紫虚子对他所说,燕王迟早会反。看今夜情形,着实可疑。李景隆生辰,燕王如此看重,居然派了三个儿子前来祝寿,却又偷偷摸摸,私下来往。藩王结交大臣,向来不会有什么好事。为今之计只有快点见到皇帝,让他早作提防。
翌日,是个大晴天,秋风送爽,艳阳高照,的确是个做寿的好日子。蒙川换了一袭新衣,头上扎了个逍遥巾,提着天界寺求来的佛珠,赶去凤凰台赴宴。
巳时刚到,李园门前已是人烟辐辏、车马喧阗。前来贺寿的宾客多是穿红衣紫的高官,不是乘车,就是坐轿,只有蒙川自己是步行而来。
门口的知宾认帖不认人,接过礼物,将蒙川引进园去。
昨日蒙川只是窥到李园一角,今日进到园中,方知李园之阔美。只见楼台亭阁,池沼碧波,茂树郁郁,修竹亭亭,虽然已是深秋时节,园中却依旧是百花竞艳,鸣禽四集,来此的宾客都是见多识广之辈,见此也不禁赞不绝口。
李景隆身穿一身龟鹤红袍,腰间束着一条描金犀带,头戴五岳冠,脚着云头靴,长身玉立,进止雍容,眉疏目秀,顾盼伟然,当真是人中龙凤,光彩照人,于数百宾客中,俨然如鹤立鸡群。
宾客们逐一上前祝寿。轮到蒙川时,李景隆觉得面生,面露疑色:“这位小兄弟是谁家的子侄,似乎不常在京城走动?”
蒙川索性照实回答:“在下是外乡人,蒙陌俪姑娘引荐,得以躬逢盛会。”
李景隆听他提起陌俪,丝毫没有介意,“哦,一般人可入不了陌俪姑娘的眼,看来小兄弟必有过人之处,哈哈。过两日我还要请陌俪到园中赏菊,小兄弟不妨也过来一叙。”
蒙川闻言正中下怀,他正愁如何接近李景隆,这下倒是省了他不少心思。
时近正午,正要开席,又有宫中的內监来传圣谕。洋洋上百言,大体是皇帝褒奖李景隆如何如何公忠体国、清正持躬种种,并赐美酒十瓶。李景隆高声谢恩,满庭的宾客齐刷刷跪了一地。
筵席开始后,蒙川才算见识到什么叫做富贵豪奢。庭院里摆了整整四十席,杯盘壶盏皆是细腻如玉的骨瓷,匙著刀叉皆是铮亮发光的银器,单是每桌的瓜果便有数十种,菜肴更是蒙川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什么猩唇、驼峰、象拔、鹿筋,当真是“尊罍溢九酝,水陆罗八珍”。席间还有各类歌舞、杂耍、傀儡戏助兴,请的都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名家。
酒过三巡,又上来一道菜,名为“骐骥跃梁”,食材用的是健马的蹄筋,入口鲜美,回味无穷。这一道菜便需四只马蹄,造价颇高。蒙川邻席坐着一位四五十岁的红脸壮汉,见到这道菜后满面怒容,停杯投箸,忿忿不已:“李老将军在世时最爱马,在马背上为太祖皇帝打下这一片江山。想不到他的子孙如此不肖,竟以此为食!”周遭的客人大多不识得此人,怪其如此大胆,竟敢公然直斥李景隆。有人小声嘀咕,说此人叫瞿能,现任四川都指挥使,刚入京不久,性子耿直,乃是一员虎将。李景隆听瞿能出言不逊,只是微微皱眉,并未作声。
瞿能还在那里喋喋不休:“弟兄们在苗疆打仗,穿山越岭、披寒冒暑,饿得啃野果、嚼草叶也舍不得杀马吃。京城这些官老爷倒好,仗着父辈的余荫,养尊处优,糟蹋东西,祸害百姓……”同行的官员见他越说越不像话,急忙连拖带拽,强把他拉走。李景隆也当真是好涵养,仍是面不改色,同宾客们谈笑风生。
一场小风波后,宴享依旧,宾主尽欢。蒙川冷眼旁观这官场众生相,倒也有趣。正随意观望着,一位蓝衣公子引起了他的注意。这人醉眼朦胧,似乎不胜酒力,席间走动,每每与人相撞。于无人处,却又脚步轻健,眼睛滴溜溜四下打探。
蒙川越看越觉得熟悉,心口剧跳,手中的银筷竟不觉捏成四段——真是冤家路窄、无巧不成书、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人不是别人,正是齐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