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勃:是啊,就是这样的。我该怎么决定呢?你不知道这对我有多么困窘。(想办法拖延,潜意识里希望贞德会替他下定决心)你认为我应当跟她再谈一次话吗?
布郎基:(起立)对。(他走向窗口叫唤)贞德!
贞德的声音:他会让我们去吗,波力?
布郎基:上来吧,进来。(转向罗勃)要我走开,留下你跟她两人吗?
罗勃:不!留在这里,支持我。
布朗基坐在屉柜上,罗勃走回他威严的椅子上,但站立着,俾便吸气膨胀得更有威风。贞德进来,满脸是好消息。
贞德:杰克愿意出一半的钱买马。
罗勃:哦!(他坐下,鼓起来的气势消了)
布郎基:(严肃地)坐下,贞德。
贞德:(稍自我约束一下,朝罗勃看)我可以吗?
罗勃:照吩咐做。
贞德屈膝盖礼,坐在他们两人之间的凳子上。罗勃以他最专横的神气来面对自己的疑惑。
罗勃:你叫什么名字?
贞德:(聊天般)在罗翰拿,人家都叫我贞妮,在法兰西这里我叫贞,士兵都称我做少女。
罗勃:你姓什么?
贞德:姓?那是什么?我父亲有时候自称为“德”;对这个姓氏我可一无所知。你见过我父亲,他——
罗勃:见过,见过,我想起来了。你是从罗翰拿的东黑密来的,我想。
贞德:不错,可是这有什么关系呢?我们统统说法语呀。
罗勃:不要问问题,回答就行了。你几岁?
贞德:17,人家这么告诉我的。也许是19岁吧,我记不得了。
罗勃:你说过圣凯瑟琳和圣玛格丽特天天对你说话,那是什么意思?
贞德:她们是天天对我说话。
罗勃:她们是什么个样子?
贞德:(突然变固执起来)我什么也不告诉你;她们尚未给我许可。
罗勃:但你确实看见她们;她们跟你说话就像我现在跟你说话一样吗?
贞德:不,相当不一样。我不能告诉你,你不可以跟我谈论我所听见的声音。
罗勃:你在指什么呢?你听见的声音?
贞德:我听见声音告诉我做什么,声音是从上帝那里来的。
罗勃:是从你的想象中来的。
贞德:当然啦,那就是上帝传达讯息给我们的方式嘛。
布郎基:哇,没折了。
罗勃:不用怕!(对贞德)就是这样,上帝说要你去解除欧荷雷昂的围城吗?
贞德:还要在汉姆兹大教堂为太子加冕。
罗勃:(喘气)给太子加——!哎呀!
贞德:还要敬英格兰人离开法兰西。
罗勃:(讽刺地)还有别的没有?
贞德:(妩媚地)目前还没有,谢谢你,领主。
罗勃:我猜哪,你以为解除围城就像把一头牛赶出草坪一样容易。你以为兵是谁都可以当的吗?
贞德:我不以为会太难的,只要上帝支持你,而你也乐意把你的生命交付在他手中。但有许多士兵是很单纯的。
罗勃:(严厉地)单纯!你看过英格兰士兵打仗没有?
贞德:他们也不过是人罢了。上帝创造他们就像创造我们一样;但他赐给他们,他们本身的国土,也赐给他们,他们自己的语言;他们跑到我们的国家来,想要说我们的语言,这并不是上帝的旨意。
罗勃:是谁把这种无稽之谈灌注到你脑筋里头的?你难道不晓得士兵都隶属于他们的封建王侯:无论领主是伯根第公爵、是英格兰国王、或是法兰西国王,对士兵或对你都无关紧要?他们的语言又跟这件事扯得上什么关系?
贞德:那我是一点儿也不晓得。我们全都隶属于天上的王。他赐给我们国家、赐给我们语言,意思是要我们固守这些东西。要不然的话,在战役中杀死一个英格兰人就算是谋杀;而你,领主,就有身陷地狱之火的大危险了。你必不可以考虑到你对封建王侯的责任,只考虑你对上帝的责任。
布郎基:没有用的,罗勃,她每一次都可以像那样堵得你没话说的。
罗勃:她可以吗?圣丹尼斯作证!我们走着瞧。(向贞德)我们不是在谈论上帝,我们是在谈论实际事务。我再问你,小丫头,你见过英格兰士兵打仗没有?你有没有看见过他们掠夺、放火、把乡村夷为荒漠废墟?他们那个比魔鬼还要黑的黑王子、英格兰国王的父亲的故事,你没听说过吗?
贞德:你必不可害怕,罗勃——
罗勃:你真该死,我并不害怕。谁准你叫我罗勃的?
贞德:在教堂里,奉上帝之名,你是这样称呼的。其他称呼是你父亲,你兄弟或其他什么人的。
罗勃:啧!
贞德:听我说,领主。在东黑密,为了躲避英格兰士兵,我们不得不逃奔到邻村去,三个英格兰士兵受了伤,留在村子里头,我后来对这三个可怜的神咒兵很了解,他们还没我一半强壮哩。
罗勃:你知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叫做神咒兵?
贞德:不知道。人人都叫他们神咒兵嘛。
罗勃:那是因为他们总是请求他们的上帝,把他们的灵魂贬入地狱,永劫不复。这就是神咒兵在英语的意思。你觉得这解释怎么样?
贞德:上帝会对他们仁慈的,在他们回到上帝为他们所创造,而上帝也创造他们去适合的国度的时候,他们的行为举止就会像上帝的善良子民了。我听说过黑王子的故事,他一接触到我们国家的泥土,魔鬼便进入他灵魂里面,使他成为一个黑色恶魔。但是在家乡,在上帝为他创造的地方,他是善良的,情形总是这样的。要是我违背上帝的旨意,进入英格兰想征服英格兰,还想居住在那里,说那里的语言,那么魔鬼就会进入我的灵魂里面。年老的时候,回想起自己所做的种种邪恶,我会不寒而栗的!
罗勃:也许吧。但是你愈像恶魔,你打仗就可能打得愈好。那就是神咒兵可能攻占欧荷雷昂的理由。你阻挡不了他们,一万个像你这样的人也挡不了。
贞德:一千个像我这样的人就可以阻挡他们。十个像我这种人,有上帝支持我们,就可以阻挡他们。(她冲动地站起来,冲向他,不再能够安静地坐着)你并不了解的,领主,我们的士兵老是打败仗,因为他们只是为了保护皮肉而打仗,而保护皮肉最简洁的方法便是溜之大吉。我们的骑士想的只有他们可以发财的赎金:他们想的可不是杀人或被杀,而是给钱或收钱。但是我会教他们所有的人作战,好让上帝的旨意在法兰西实现;到那时,他们会驱赶可怜的神咒兵,像赶绵羊一样。你和波力都会活着看到有那么一天,法兰西的土地上,没有一名英格兰士兵;而且这片土地上也只有一位国王;不是封建的英格兰国王,而是上帝的法兰西国王。
罗勃:这一切也许只是胡说八道,波力。但我们无论说什么话似乎都不能激励部队的斗志,而这些话,部队可能会信以为真,也许连太子也会信以为真,如果她有办法激励太子的斗志,她就有办法激励任何人的斗志。
布郎基:我看不出试试看有什么害处,你说呢?何况,这个女孩是有点苗头——
罗勃:(转向贞德)好吧,你听我说,并且(孤注一掷地)在我没思考完以前,别打彷。
贞德:(突然跌坐回凳子上,像个驯服的女学生似的)是的,领主。
罗勃:你的指令是:你要在这位侍卫和他的三位朋友护送之下,前往锡隆。
贞德:(满面生辉,双手合抱)啊!领主!你的头部光圈环绕,就像一位圣徒。
布郎基:她要怎么样才能晋见殿下呢?
罗勃:(惴惴不安地抬头找寻他的光晕)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晋见我的呢?要是太子能够躲过她,那他就要比我所想象的更优秀了。(起立)我派她到锡隆去;她可以说是我派她去的。然后就听任其发展了;我也只能这样罢了。
贞德:衣服呢?我可以有一套军服吧,可不可以呢,领主?
罗勃:随你高兴要吧!我到此不插手、不管了。
贞德:(因成功而非常兴奋)走吧!波力。(她冲出去)
罗勃:(握握布郎基的手)再会罢,老兄,我这个险可冒大了,很少人会这样做的。但正如你所说的,她是有点苗头。
布郎基:是啊!她是有点苗头,再见。(他走出去)
罗勃仍然十分怀疑他是否被一个疯狂的女性而且社会地位比自己低的人所愚弄,他搔抓着头发,慢慢从门口走回来。
管家拿着一个篮子跑进来。
管家:大人,大人——
罗勃:又有什么事啦?
管家:母鸡发疯似地下蛋哪,大人。五打鸡蛋哩!
罗勃:(剧烈震动而僵硬了,手划十字,苍白的嘴唇讲出以下这些话)天上的基督!(大声但屏息)她确是从上帝那里来的。
第二场
突翰拿省锡隆。城堡中的宫殿,一端以帷幕隔开形成前厅。汉姆兹大主教,年近50,是一个养得胖胖的高僧,除了威严的仪态以外,与圣职全无干系。宫廷大臣:嫡·拉·德贺慕耶阁下,一位十分倨傲、酒囊形状的胖子,两人都在等候太子。他们的右边墙壁上有一道门。时间是1429年3月8日的午后。大主教威严十足地站立着,宫廷大臣在左手侧,因久等而怒气沸腾,踱来踱去,脾气恶劣之至。
拉·德贺慕耶:太子在搞什么鬼,让我们这样子等他?我搞不懂你怎么会有耐心,像块石头偶像似的站在那儿?
大主教:你知道,我是个大主教啊,而大主教本来就是一种偶像。无论如何,大主教都得学习保持静默、耐心忍受愚蠢的人。再说哪,我亲爱的宫廷大臣,太子殿下有权叫你等候的,可不是吗?
拉·德贺慕耶:该死的太子!主教大人,说句冒昧的话,你知道他欠我多少钱吗?
大主教:比他欠我的还多得多,这我倒不怀疑,因为你比我有钱多了。不过我在想,你可以借给他多少钱他就欠你多少钱。他欠我的也一样。
拉·德贺慕耶:两万七千。这是他上一回所借的总数,整整两万七千一笔哪。
大主教:结果又怎么样啦?他从来就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连我会扔给副牧师的衣服都没有。
拉·德贺慕耶:他吃的是鸡肉、碎羊肉片。他把我仅剩的一分钱也借走了,但就是看不出来借钱的样子。(一位侍从出现在门廊)终于来了。
侍从:不是的,大人,不是殿下,是嫡·贺斯大人来了。
拉·德贺慕耶:年轻的蓝胡子!干嘛替他通报?
侍从:拉·伊荷队长跟他在一起。我想,大概出了什么事。吉轫·嫡·贺新,一位25岁的青年,十分潇洒而沉着,宫廷里人人胡须都刮得干干净净,惟独他蓄着一小撮卷曲的胡子,染成蓝色,带点戏谑、荒诞的意味,他走了进来。他决心要表现出和蔼可亲的样子,但却缺乏天然的欢欣喜悦,而且并不是真正愉快的样子。事实上,大约十一年之后,他公然违抗教会,被指控企图从可怕的虐行中寻欢作乐,因而被绞死。不过,此时他身上并无绞架的蛛丝马迹。他愉快地走向大主教,侍从退下。
蓝胡子:您忠实的羔羊向您致意,大主教。您好,宫廷大臣。你可知道拉·伊荷出了什么事吗?
拉·德贺慕耶:也许他咒诅得起痉挛了。
蓝胡子:不,恰恰相反。有个兵士告诉歹嘴汉法兰克,那个全突翰拿惟一能够以咒骂赢过拉·伊荷的人,临死时不能口出咒语。
大主教:临别的场合也不可以的。歹嘴法兰克可要死了吗?
蓝胡子:是呀!他不久前掉进一个井里,淹死了。拉·伊荷吓得六神无主哩。拉·伊荷队长走进来:一个好战分子,没有宫廷礼仪,却有明显的行伍习性。
蓝胡子:我刚刚还在跟宫廷大臣和大主教谈起你呢,大主教说你这个人完蛋了。
拉·伊荷:(跨大步走过蓝胡子身边,停顿在大主教和拉·德贺慕耶之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情比我们想象的还要糟糕。那并不是一名士兵,而是一位穿军服的天使。
大主教:
宫内大臣:(一齐惊呼)一位天使!
蓝胡子:
拉·伊荷:不错,一位天使。她连同半打人,打从香槟来,克服了种种障碍:勃根第人啦、神咒兵啦、逃兵啦、强盗啦、天晓得还有什么人;而他们除了乡村老百姓以外,什么人也没碰到。我认识其内一个人:嫡·布郎基,他说她是一位天使。此后,我要是再诅咒一声,就叫我的灵魂被打入地狱、永劫不复。
大主教:这可是十分虔诚的新的开始哪,队长。
蓝胡子和拉·德贺幕耶朝着他笑,侍从转回来。
侍从:殿下驾到。
所有的人都敷衍地行宫廷肃立礼。太子年26岁,事实上自他父亲驾崩以后,便成了查尔斯七世。但尚未加冕,他穿过帷幕走进来,手中拿着一份文件。就体形而言,他是个懦弱的家伙,当时流行把胡子剃得干干净净,不分男女,都把每一根残留的毛发隐藏在头罩或头巾底下,这使得他的外貌丑陋之至。他的双眼小而窄,几乎靠在一起,长而下垂的鼻子,垂挂在短厚的上唇上面,天生一副挨踢的小狗的表情,目前仍难以悔改、不知抑制。然而,他既不粗俗也不愚骏,具有一种厚颜的幽默,使他能够在交谈中站稳自己的立场,正好这一刻他十分兴奋,就像拥有新玩具的儿童似的。他来到大主教的左侧。蓝胡子和拉·伊荷退向帷幕。
查尔斯:喔!大主教,你知道罗勃·嫡·鲍希顾正从孚古勒送什么来给我吗?
大主教:(轻蔑地)我对时新的玩具可不感兴趣。
查尔斯:(愤慨地)并不是玩具呀,(郁郁不乐)反正,你没兴趣,我还是可以处理得好好的。
大主教:殿下大可不必恼怒。
查尔斯:谢啦。你总是随时准备说教,对不对?
拉·德贺慕耶:(粗野地)嘀咕够了没?你从那儿得到什么东西了?
查尔斯:那跟你有何干系呢?
拉·德贺慕耶:了解你和孚古勒驻军之间的交往乃是我的职责所在。(他从太子手中抢过文件,有点困难地读将起来,一面以手指头指着字,一面把文字照音节念出来)
查尔斯:(感到羞辱)你们全都以为我欠你们钱,又不善于打仗,就可以随你们高兴颐指气使。我的血脉里可是流着皇家血统呀。
大主教:连这一点也有问题哪,殿下。人家可是难以在你身上看出你是明君查尔斯的孙子。
查尔斯:我不愿再听到我祖父的事。他太聪明,把族系五代的智能全用光了,害我变成现在这副可怜的傻瓜模样,受你们这些人的恐吓、侮辱。
大主教:别冲动,大人。这样子毛毛躁躁、大发雷霆并不合宜。
查尔斯:又是一番说教!谢啦!可惜得很,你贵为大主教,圣徒和天使却不来看你。
大主教:你是什么意思?
查尔斯:啊哈,问那边那个恃强凌弱的家伙吧。(指向拉·德贺幕耶)
拉·德贺慕耶:(愤怒)你闭嘴,听见没有?
查尔斯:喔!我听见了。你不需要咆哮的,整个城堡都可以听见的。你为什么不去对英格兰人咆哮,帮我打垮他们?
拉·德贺慕耶:(举起拳头)你这个乳臭未干的——
查尔斯:(跑到大主教身后)你别对我挥拳头,这是严重的叛逆。
拉·伊荷:冷静,公爵,冷静!
大主教:(坚决)得了,得了,这样子不成的,宫廷大臣,拜托!拜托!我们总得维持点秩序。
(向太子)还有你,殿下,你控制不了你的王国,最起码总得设法控制你自己。
查尔斯:又一番教训!谢啦。
拉·德贺慕耶:(把文件递给大主教)拿去,帮我读读这份可恨的东西。他使我热血冲昏了头,字母都看不清楚了。
查尔斯:(走回来,绕过拉·德贺慕耶的左肩偷觑)你高兴的话,我来帮你念,你晓得,我能够念的。
拉·德贺慕耶:(极端轻蔑,毫不为挪揄所动)不错,念书大约就是你最大的能耐了。你能读出来吗?大主教。
大主教:我认为嫡·鲍希顾不该这么没常识。他要派个神经崩溃的乡下女子来这里——
查尔斯:(打岔)不对,他派来的是一位圣徒,一位天使。她是来见我的,来见我,见国王,不是见你,大主教,尽管你是神圣的。你认不出皇家血统,她可认得出。
(他昂首阔步走向蓝胡子和拉·伊荷之间的帷幕)
大主教:你不准见这个疯狂的村妇。
查尔斯:(转身)我是国王,我要见她。
拉·德贺慕耶:(残酷地)那就不准她见你!怎样?
查尔斯:我告诉你,我要见她。我会坚定立场的——
蓝胡子:(嘲笑他)淘气!你那位睿智的祖父会怎么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