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情窦初开的少女时代,的确对怡保十分倾心,只是跨不过怡保设下的这道兄妹鸿沟。她进入大学后,怡保便坦承走神职道路的意图,同时鼓励她交男朋友,自己愿意当她的军师。追求她的大学生并不少,但就是擦不出火花来。大三时曾和一位高年级的物理系学生约会了七八次,终于受不了对方汲汲营营于肉体欢乐的举动,主动打了退堂鼓。
也许是怡保完美的形象让其他男孩子相形见绌,或者她也继承了母亲的基因,总之自己也不明白何以难坠情网。
有一点倒是可以肯定,她们同室四个女同学都为男生倾倒过,有失意或失恋的,也有移情别恋或受骗或背叛,有一位甚至企图仰药自杀,只有她有惊无险地度过四年光阴。怡保常去看她,带她出去看电影上馆子,呵护备至。曾有同学羡慕她和怡保是“天仙配”,等听说他要去当神父,还惊讶得尖声抗议。
“王慧莲,你怎么可以让帅哥跑去当神父呀?”
那种责备和不解,和姨妈如出一辙。
“我知道啦!”姨妈忽然大梦初醒似的叫起来,“潘怡保是同性恋!”
“姨妈,你想到哪里去了!”她说着狠狠白了姨妈一眼,“现在的年轻人想出家的多着哪!我自己就觉得是很好的生涯规划和选择,难道我像是……”
碍着前座的出租车司机,她勉强打住舌尖,没让“同志”两字溜出口。
“很好的生涯规划和选择……”姨妈略作沉吟,“要看什么道场,你妈的道场的确是很好的选择。”
“怡保也这么说。”
“是吗?”姨妈好笑地瞪了她一眼,“你俩宗教不同,倒臭味相投!”
回到海光寺,两人先去东厢书房,上人正陪着外婆在品茗闲聊。
慧莲向上人报告:“金律师说,两天内就会发出要求道歉和赔偿的存证信函,这是先礼后兵的步骤。”
“那好,”上人对姨妈说,“这事有律师操心,你就安心调养吧。”
姨妈却说:“我想出家。”
慧莲和外婆都感到突兀,狐疑的目光先扫向姨妈,随即锁住了上人。
上人淡然笑问:“一有挫折就想出家,美心,你还是把道场当避难所吗?”
姨妈说:“阿莲和阿珠姐要正式出家了,师父也顺便给我剃度吧!”
上人仍然不为所动:“出家是何等大事,哪能搭顺风车呢?”
外婆赶快出来圆场:“美心,你何必着急呢?出家的事慢慢来,哪天因缘具足了再说不迟嘛!”
姨妈不再坚持,但表示要回家休养去。
外婆说,姨妈新交的一对朋友严氏夫妇,要来埔里找退休住的房子,她也要赶回去作陪,正好送美心回去。
上人挽留不住,亲自下厨做了几道菜饭后才送她们下山。
海光寺开始了整修大寮的工作。这是阿珠姐的要求,她掌厨十几年了,认为因陋就简的厨房需要彻底翻修才行。她早说动了一家装修公司,愿意廉价改装,从纱窗、碗柜到煤气灶,全都焕然一新。阿珠姐强调,灶头、流理台和冰箱不能形成一条线,要组成三角形才有利灶头师父的操作。
上人表示佩服:“原来家具要怎么摆设,阿珠姐还有一套学问呢!”
阿珠姐抿着嘴笑:“没有学问啦,不过是我常年做饭的体会罢了。”
上人请工匠顺便刮掉大殿香炉上的年代,把“民国”改回原来的“大正”。
她说:“要尊重历史。宗教归宗教,政治归政治,不要混为一谈。”
慧莲这才注意到,这座大殿建于日治时代,而香炉和东殿的观音神像是庙里年代最久的两件宝贝,已被香烟熏得黑漆漆的。她想起大陆的寺庙,几十年不许烧香后,一旦开禁了,信徒便大把大把地烧香,不但空气污染,火灾几率也很高。相比之下,海光寺清爽多了,原来春天已开始禁点蜡烛和烧金纸,线香规定一人一支也仅三寸长,大大降低了浪费和污染。
外婆有些不以为然:“俗话说:有吃有行气,有烧香有保庇,有烧金就赚大钱嘛!一下子禁这么多,人情味不嫌薄了一点吗?”
“妈妈常说‘心诚则灵’,”上人安慰她,“那么烧一支香也和烧一把香一样了。”
慧莲暗赞一声“酷”,却也考虑到一般善男信女的信仰习惯。
她问上人:“只有海光寺这样做,信徒能适应吗?”
“当然可以。只要善加引导,信徒都能接受。寺庙卖香烛有收入,我们不卖,免了营利的嫌疑,信徒更相信是诚心在做环保。”
说到环保,慧莲觉得海光寺做得很好,到处有“请节约用水”“请自备碗筷”的贴示,垃圾也分门别类做资源回收,菜园做堆肥,一切井然有序。
她自动请缨:“师父,以后环保的倡导工作,让我来做吧。”
上人欣然允许:“也好。你姨妈的官司也一起交你办了。”
过几天,慧莲接到金律师来电。
“菩提岩有回音了,他们的律师表示,住持否认所有的指控,尤其否认有日记存在的事。”律师口气严肃地查问了,“到底有没有这么一本日记?”
“应该有吧……”慧莲也有些迟疑,“我姨妈不会说谎的。”
“法律不能自由心证,有就有,没有就是没有,和会不会说谎无关。”
“好,我去问清楚再回你电话。”
当天,她请假去台北看姨妈。
姨妈听到菩提岩诬她栽赃,气得跳脚大骂。
“金身活佛你这没良心的!我要是撒谎就不得好死!”
她看姨妈发作了一阵,觉得这样并不能解决问题,还是冷静要紧。
“姨妈,你回想一下,怎么知道人家对你的日记断章取义呢?”
“我亲眼见到了嘛!”
“什么时候?证据在哪儿?”
姨妈愣了好久。终于她默默起身,回卧房去拎来一只皮包。
“这是我出院时,埔里基督教医院的护士交给我的,一直懒得打开看。”
慧莲忙不迭一把抢过来,打开皮包翻过来往外倒。顿时哗啦啦,口红、粉扑、眉笔、镜子……纷纷掉下来。她再伸手往里头摸索,便扯出一团纸来。
姨妈眼尖,立即叫出来:“就是它!有两张!”
她把纸张舒展开来,果然是两页复印纸,大段文字涂黑了,旁边加了许多不同笔迹的眉批。她飞快地读了一遍,立刻就明白姨妈为什么要自杀了。
“且看律师怎么说!”
她立即赶到律师楼。金律师看了一眼文件,顿时双眼发亮。
“原来真有一本日记!行!这下子他们想赖也赖不掉了。”
一星期后,金律师来电,说菩提岩没有反应,有可能是拖延战术。
“你问一下杜美心小姐,要不要正式递状控告?”
姨妈一时犹豫不决。一旦提起控诉,不管成败如何,立即就是社会新闻一桩,自己可能被媒体炒得不成人样。这还不说,绯闻势必打击了佛教界的清誉,自己有两位出家的亲人,岂能不考虑后果呢?
“姨妈,你别在乎对佛教界的负面影响,”慧莲鼓励她,“揭发开来,也给佛教界很好的反省机会嘛!”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姨妈坦白表示,“还是让你师父裁决去吧。”
上人听了,略微思索就吩咐了:“先搁几天,给他们一点思考的时间。”
第二天,众尼用过药石后在斋堂看电视新闻。荧幕出现一批民众在一座大庙前慷慨陈词的镜头。记者报道,埔里中台禅寺前有家人前来寻找亲人,因住持闭门不见而引起家长愤慨。其中有一位是知名艺人,他说妹妹参加中台寺举办的暑期佛学营,结果竟剃度出家了,他要求惟觉老和尚务必“让我妹妹还俗”。
一位妇人说,她女儿十天来音讯杳然,问了中台寺,说是“剃度名单中无此名”,妇人不信,怀疑是“引诱或强迫”剃度了,特地赶来要人。“还我女儿!”她叫嚷,“我供养女儿读到大学,她怎能出家呀?”
另一个妇人说:“我辛苦养大了儿子,这一出家就绝子绝孙啦!”
一位比丘代表寺方出面解释,说这回共剃度了一百五十位新戒,包括廿多位未成年者,目前全分发到不同寺院去赡养修行中。
他强调:“宪法保障人身自由,成年人有权决定是否出家。未成年的出家众也都有家长同意书,根本不存在‘引诱’或‘强迫’出家的事实。”
家长纷纷诘问:“我女儿现在人在哪里?”
比丘拒绝透露。
气愤的家长纷纷向记者表示:“中台寺不交出人来,我就到法院告去!”
镜头转过后,海光寺的尼众都感到事态严重。
有的说:“出家是大事,怎么能瞒着家长呢?”
有的说:“这么多人要出家,何必找未成年的人剃度呢?”
“不对,”八师父指出一点,“那些闹事的都是成年人的父母哪!”
年轻的尼师较同情中台寺的处境,勤读就说:“子女成年了,当然有选择出家的自由才对。”
勤诗跟着点头唱和:“这些e世代的年轻人,才不理会传宗接代的事呢!”
两鬓露霜的阿珠姐也同意:“台湾这么富裕,不需要‘养儿防老’啦!”
议论了一番,大家转而请教上人的看法。
“你们说的都有道理,”她既肯定又不免提出警告,“但是中国人自古就讲究‘情理法’,先照顾人情世故,然后才讲道理,不得已才诉诸冷冰冰的法律。”
勤礼说:“出家人不打妄语,如果明明剃度了,中台禅寺为什么要说‘名单里查无此人’呢?”
上人吟哦半晌说:“也许是应了新戒的要求,暂时不要让家长知道吧。这叫‘方便妄语’。就像你姨妈住我们这里时,怕炒八卦新闻,我们也否认她在海光寺一样,都是应当事人的要求或为当事人着想。”
上人担心的是,中台禅寺这种据理力争的强势作风,可能招惹麻烦。
果然,事件的发展不出所料。在县议员的关说和媒体压力下,中台禅寺为艺人之妹举行了还俗典礼。谁知事件有如滚雪球似的,家长们纷纷要求比照办理,却出现子女不愿还俗的抗拒场面,结果是十八位家长按铃控告,迫使南投地检署以“妨害家庭”的罪名传讯惟觉老和尚。
尽管罪证不足,事件后来不了了之,但是几天来电视日夜报道,报刊长篇累牍的评论,“中台寺剃度风波”不但台湾炒得红火,也是海外华侨的话题。中台寺是佛光山、慈济和法鼓山之后的新秀,合称台湾四大佛教道场,却因剃度程序上一点瑕疵,便遭受舆论挞伐,佛教界都表示惋惜。
海光寺内部也议论纷纷。
“学佛一个夏天就决定剃度,太快了吧?”阿珠姐很不以为然,“我出家十几年了,现在才想到剃度呢!”
八师父乘机问上人:“太快当然是不好,但是我们几年才度一个出家人,是不是又严格过头了呢?”
慧莲知道大家都希望上人多开方便之门,因此也跟着争取。
“我们不必像佛光山那样,在海内外广建道场,”她说,“但是多收些弟子也好帮助师父推广妇女救济的志业,是不是?”
上人笑笑说:“台湾这么小,道场何必竞相比多又比大呢?我们海光寺人少是事实,但是来了就不走,一个人顶两个人的用场,不也很好吗?”
众人听了都没话反驳。
剃度风波未了,忽然又爆出一伙宗教骗徒的案子。有个自称宋七力的教主控告女会计侵占公款,官司判赢时,会计出于报复,抖出他利用影像合成手法洗出“分身”照片的骗局,一时社会哗然。
慧莲慨叹科技竟沦为诈骗手段,连宗教界行骗也不后人,真不可思议。
原来八年前,鱼贩出身的宋某人因违反票据法入狱,和囚犯郑某串通行骗来打发监狱岁月。他自称梦中得道,具有神通,两人一搭一唱,唬人无数。出狱后这套花招变为糊口本事,又结合某摄影师,设计出“分身”照片,合伙在竹东招摇撞骗,信徒买了照片挂在家里据说可以蚊蝇不进。次年上台北闯天下,借用“天人合一”学说和禅宗“明心见性”的理论,自创“宇宙光明体”理论,成立显相协会,自任董事长,正式开班授徒,并改名“宋七力”。这七力指的是佛教的天眼通、天耳通、天鼻通、他心通、神足通、宿命通和漏尽通,信徒膜拜后,他就可以“送七力”给对方。
宋还雇用名律师协助出版《宇宙光明体》,该书开宗明义就宣称:“我不是神,我不是佛,我也不是上帝,我是实现三位一体的人,是无量分身的本尊。”这位本尊不但可以帮信徒开天眼,看前世,更能给信徒治病,让他们灵魂出窍,和他的分身结合,带往佛国净土,死后化成舍利子得永生,而且一人得道便能九族升天。他几年来受信徒供养的金额在十到二十亿台币之间,钱多到花不完。除了坐拥台北最名贵的鸿禧山庄别墅,和数一数二的政要比邻而居外,还有信徒供奉的十多辆进口轿车。于是白天是高高在上的教主,夜里便是舞厅酒店的宋董,七克拉的钻戒随手送给舞小姐,小费随便一扔就是五万块。
这宋七力虽然长于诈骗,倒不狡猾,被警察逮捕后,很快就公开认错:“我用不正当手段骗取信徒的信仰,这一切错误都是我造成的。”
姨妈看到这则认错的新闻后,立刻给外甥女来电话。
“我当自己是天下最笨的女人,原来还人外有人呢!”
慧莲赶紧安慰她:“姨妈,您当然不是笨女人!”
“没想到台湾有这么多的宋七力!你看,好多师父都说自己有分身,金身活佛还有肚子发光的大幅照片挂在精舍呢!”
“是吗?我要提醒金律师一声。”
根据报道,宋能大行其道,先得力于影艺界的皈依,还有政商名流,甚至司法和警界高官也加入造势。勤礼想到姨妈当初也一头栽进去,不免好奇。
“为什么影艺界这么迷信……我是说,这么容易信神信鬼的?”
“问得好!”姨妈带着反省的口吻说了,“我想是福祸不可恃的缘故,就是说成名的机会难以掌控,每个人都患得患失的……其实,生意人和做官的何尝不是这样?”
“那倒不假,堂堂立法委员也有人拜倒在宋七力的脚跟前呢!”
姨妈恨恨地表示:“这种神棍太可恶了,希望记者挖下去,把大大小小的宋七力都揪出来才好!”
慧莲听了先回以一声叹息。
“我们每天看报都战战兢兢的,唯恐又爆出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来。这些丑闻虽然是个别事件,但是对佛教的杀伤力可不小呢!”
她的忧虑不是没有根据的,本来剃度风波就给人收徒急躁的印象,佛教界这下更增添了神棍和敛财的恶劣形象。于是读者投书,学者发表谴责,记者深挖追击,报刊举行座谈……不一而足。佛教一时成为众矢之的,连带着所有的宗教都出了问题似的,学界纷纷要求政府立法管束宗教,譬如采用日本的“宗教法人化”做法。
在一片扰攘声中,忽然接到姨妈来电话。
“不得了!有人查抄清海师父的道场了!”
“她没有道场呀!”慧莲提醒她,“我记得她都是搭帐篷传道的。”
“唉,没错,不是道场,”姨妈承认,“是信徒在新竹和苗栗的荒山上搭的修道棚,很简陋,只浇出一小片水泥地,上面铺草席,大家在上面打坐睡觉,四壁光秃秃的。我自己就去修行过。”
她说,刚接到一位师姐来电,这些简陋的修道棚都被愤怒的民众捣毁了。清海师父目前不在台湾,事起突然,信徒吓得人心惶惶。
“我皈依过她,这种时候倒要凭良心说句公道话了。她不接受供养,靠卖珠宝和天衣维持开销有什么不对?价码都标得清清楚楚,又不强迫信徒买,拿她和宋七力相比实在不公平。”
慧莲说:“就是宋七力也要依法量刑,不能随便喊打喊杀嘛!”
“是呀!”姨妈很是不平,“总不能因为她穿金戴银,衣着华丽,那就罪该万死了,就算是什么……‘邪教’吧?”
“当然不是,”慧莲想了想才接下说,“应该算是一种新兴宗教。”
她请姨妈别为清海师父担心,“真金不怕火炼”,给新兴宗教一个考验的机会也好。
“在佛陀时代,印度盛行婆罗门教,他创的佛教也是一种新兴宗教,当时备受打压,后来不就发展成世界三大宗教之一了吗?”
姨妈听了,果然放心许多。
晚餐前的黄昏时刻,慧莲去办公室找上人,转告了姨妈的听闻。
上人相当同情:“这是一种‘猎巫’行动,幸好台湾已进入民主法治时代,不会发生大规模的宗教迫害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