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轻轻地叩了一下病房门,把脑袋探进屋内。里面一共六张床铺,共住了五位病人,还有一张床是空的。我确定怪草的病友们都醒着,没有打扰到她们休息,才走进病房,奔到怪草的病床前,整个人架在病床的护栏前面,把头别向怪草旁边的床位,夸张地把自己的五官都挤在一堆做鬼脸:“小悠悠,请你猜猜我是谁?”
那个叫做悠悠的小女孩儿叫了起来。她才只有八岁,才上二年级,却得了和怪草一样的骨肉瘤,剃了一个小光头,乍一眼看去,像个小男孩儿。
“你是嗡嗡,大巫婆嗡嗡姐姐!”
病房里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我回头笑着望向怪草,脸上的笑容却不觉凝固了,这个我最希望她笑的人竟然一脸无动于衷。
住院这么久,又要面对截肢手术,我想我能理解她背负的痛苦,心情不好也是难免的。我在她的床边坐下,掩掩她的被子,关切地问道:“怪草,这几天身体感觉怎么样?”
她淡淡地回了一句:“还不是那样。”说完之后,继续低头做自己的事情,她爸妈给她特配的手机正在被充分利用。
我八卦地凑过去:“跟谁发呢?”
怪草警觉地把手机往被子里一塞,板着脸说:“病友,你不认识的。”
故意强调的语气,让我知趣地坐回了位置上,心里不免有些委屈。我为了来看她,风里来雨里去,整天想着办法让她开心,为什么她要这么冷淡呢?刚住院的那段时间,我来看她,她还是对我有说有笑。 说话风格不太幽默的她,甚至为了让我别担心她的状况而努力说一些笑话。
可是现在,怎么了?是因为手术临近,所以情绪不稳吗?还是因为……
我坐在那儿发呆,一号床的女生对我笑了笑,我不经意间对上她的视线,两个深深的酒窝显得她的微笑格外甜美。怪草之前跟我说过她——原本应该大学毕业的年龄,却在一场突发的感冒之后,意外被检查出患了绝症。此刻,她却像一个正常人那样,笑着对我说:“怪草说,她床头那本册子是你亲手做的呀……好厉害呢,竟然收集到那么多资料!以前我超迷H.O.T的时候,也没有那么用心地为他们做过什么。虽然没怎么关注过东方神起,但是,我想他们一定是很值得你们喜欢的人吧!”
怪草的病房里还有一两个妈妈级的病友,也纷纷打趣:“小姑娘真是用了不少心思啊,是不是看到帅哥特别有动力?”
小悠悠在一旁捂着嘴巴笑我。
我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发,但随即另一种奇怪的情绪也涌上了心头——我看到那本我亲手制作的杂志就被她随意摆在病床旁的床头柜上。而在刚住院那段时间,我听怪草妈妈说,她连晚上睡觉都要把它紧紧搂在怀里,谁都不准碰,谁动了她跟谁急。可是现在……好像这个病房里的每一个人都已经欣赏过我的杰作了,这本杂志对怪草来说,难道已经成了与我们在报摊上买回来的全国发行十几万册的杂志一概而谈的东西了吗?
我不觉抿了抿嘴唇,有些愤懑地看着专心致志与人发短信的怪草。这并不是我小气,不喜欢别人随便看我的东西,而是,它对我而言,是很珍贵的东西,学校仙后后援队的姐妹们想看的时候,我都直接拒绝掉,没想到怪草竟然一点都不珍惜它。
小悠悠从床上坐起来,吃力地伸手戳了戳我的肩膀,轻声说:“嗡嗡姐姐,你来给我讲讲神起哥哥他们的故事,好吗?怪草姐姐说,你知道的事情可多了,你可是班里出了名的八卦天后呢!”
不好意思拒绝悠悠,我只能把自己的情绪藏好,挪了挪椅子,往她的床边靠了靠,结果我还没说几句,她又扯扯我的衣服,神秘地说:“嗡嗡姐姐,我想尿尿,你陪我去,好吗?”
我为难地看着她:“需要我给你拿尿壶吗?”
悠悠捂着肚子,摇摇头,说:“其实……是大号啦,我想上厕所。”
可是,走出病房之后,悠悠的肚子立马不疼了,我带她往洗手间的方向走,她又扯扯我的衣服,示意我蹲下来一些,有话对我说。
她神秘地说:“嗡嗡姐姐,其实,我不想上大号,是有个秘密想告诉你呢!”
“哎?”我狐疑地看着她古灵精怪的样子,虽然想象不出她的小脑袋里有什么劲爆的消息,但还是以示友好地弯下腰与她面对面。她把嘴巴挨到我的耳边,轻声地说了几句,我听了之后,差点没控制住音量叫出来。
我压低声音问悠悠:“你刚刚说的是真的?”
“当然啦!”
“那你确定你的判断没有错?你还只是小学生哎!”
悠悠不满地反驳道:“嗡嗡姐姐,你别小看我,这些我都懂!那些都是我亲眼看到的,他们关系可好了。其实啊,怪草姐姐只要身体情况好的时候,待在病房里时间最多的就是周末你来的时候了,不然,每天的康复活动时间,他们可是都在康复室的哦!”
悠悠说得兴致勃勃,也许她是懂,可是,我却搞不懂了,怪草她恋爱了?我们朝夕相处一年,她对乐遥都没有明确表示,生病住院不足一个月时间, 倒是和医院一个同病相怜的病友好上了?以前总能敏感察觉到怪草行为异常的我,常常是怪草倾诉心事的最佳人选,这个模式究竟被谁打破了?是她开始有了她的世界,而把我隔绝在外了吗?
我忽然意识到我们俩之间曾经最紧密的联系——网络——云端森林,也因为她住进医院之后,渐渐失去了关联,她在博客上的更新,也停止了好长一段时间。这段时间我给她的留言更是毫无回应——也许事实在向我申明:她已经不再需要我这个朋友了。
惆怅是一阵席卷而来的旋风,衔着苦闷而来,扰乱了心绪。
但或许打击更大的人是乐遥才对吧……脑海中才有了想法,扭头便看到了记挂的那个人。
一层淡淡的绒光罩在少年的身上,他局促地站在楼道里。
“乐遥?”我唤了一声,他转过身来,“八”字眉还没抚平,一脸愁容。
“来看怪草吗?”
声音像是从遥不可及的星球逆着光年席卷而来,呼啸至我耳边,暖暖的,柔柔的,带有犹豫。
“不,我是来找你的。”
“嗯?”
我完全没有反应过来,诧异地仰起脸,遇上了少年肯定的眼神。
“有时间吗?”
“这个啊……”
我犹豫了一下,小悠悠的小手从我的手心抽离,她调皮地吐了吐舌头说:“姐姐和哥哥去约会吧!怪草姐姐等会儿要是问起来,我会替你保密的!”
童言无忌,却顿时让我乱了章法,想追着她跑回去,结果乐遥在身后一把抓住我:“嗡嗡!”
他很少这样急切地喊我的名字。我全身的血液逆转,大脑一片空白,亲近不过咫尺,像是被人点了穴,木讷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嗡嗡,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少年的指尖传来温存的气息,被轻轻摁住的肩膀不禁颤了一下,微曲的脊椎迅速绷直,静止的画面与脑海中幻想的画面重叠,在缜密的心思中交会。
他摁着我的肩膀,他叫我的名字,他的眼睛里倒映着小小的我。
我从来没想过有这样一天。
跟着他穿过悠长的走道,被碾碎的时光碎片铺成了地毯。
高一刚入学的时候,就注意到的清冷少年,不爱说话,漂亮且清秀的脸盘,侧脸的线条很美,额发偶尔长过须眉,像极了漫画中蹦出来的理想少年。站在人群里,眼中有隐射性的光芒,是不易被人忽略的存在,是女孩子扎堆八卦的时候必不可少的男一号。可是我的嘴巴一直不爱说真话,分明对他有几分贪恋,却总是将他说成是毫无情趣、无聊又腹黑的小人。蒜皮点儿大的事情,我总是揪住不放,无限放大。
只有自己知道,心里是希望别人都讨厌他,好让他成为我的私物。
幻想把他当做宠物来对待。
幻想有一天能够用嫌弃的口气对他说,喂,可怜的家伙,就让我勉强收了你吧。
然而,从现在的势头来看,这种可能似乎永远不会发生。在乐遥无法见的视角之下,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昨天,我跟怪草正式表白了。”走廊尽头,乐遥突然止住了脚步,回头对我说。
我讶异地睁大眼睛,从来没想过他对她的喜欢,已经到达了足以让他鼓起勇气表白的地步,更何况怪草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平静。大脑措手不及接受这个信息,最终,还是战战兢兢地问了:“结果呢?”
看到的是他的苦笑:“当然是被拒绝了。”
“为什么会选在这个时候表白……”
在怪草的未来很悲观的阶段,说出与主题相悖的话题,或许早就料到会被拒绝吧。就算怪草再怎么喜欢他,但明眼人都能察觉到她在逃避,对他的态度很冷淡,甚至恶劣,对他说一些绝情丧气的话。悠悠说,怪草开始了新的恋爱……
我心乱如麻。
乐遥平静地说:“想给喜欢的人,一个美好的回忆,而不是带着痛苦往下走。”
那么,他现在来找我,是想我做他的后援团吗?心里顿时泛起了苦涩的味道,我别开视线,望着白色的墙壁发愣,直到听见他说:“嗡嗡,你能不能帮帮我?”
听到这句话,吝啬、谬误以及愚蠢等字眼统统从脑海中跳了出来,我没有半刻犹豫,迎上乐遥诚恳的视线,冷冷地给出了否定的答案:“不行。”话音刚落,便不由分说地离去。
在心灵的未知之地,群鸟挣脱了地平线的捆束,奔向自由的天空。
而我的心,却是垂落的夕阳,黑幕渐渐将其掩盖,直至无息。
在那之后不久我们就忙于学业,而考虑到截肢手术的需要和后期养护,怪草悄悄转了病房。
这本来是件小事,只是后来我才发现,转病房这件事,似乎只有我和怪草的家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