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长林老人要大宝欣赏的“宝物”原来是兄弟三宝。这真是一个特大的喜讯,要是父母亲和弟媳妇李梅花晓得了,他们会是多么的高兴呀?可是马老汉父子瞪着眼睛对他叮咛了一遍又一遍: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再谁也不要告诉!告诉了别人,走漏了风声的后果,大宝当然明白。他除了内心感激马家父子外,也深深地为他父子担忧:一个大小伙子长时间住在他家的地窖里能行吗?这年月,家家粮食不宽余,增加一口人,马家的生活不是更紧缺了吗?还有,如今村里的积极分子大有人在,如果有人发现了,报告工作组咋办?岂不连累好人?
马长林老汉说:“你把你的口封好,其他事你不用操心。”
官泰公社工作团团长岳志明听说兴隆公社有个回族老贫农求见,就热情地接待了他。
马长林见了岳团长,也不拘束,他先把那杆老“七九”步枪顺手立在岳团长的办公桌前,又从褡裢里取出一盏马灯,郑重其事地摆到了岳团长的面前。岳志明有些纳闷,忙问:“老大爷,您这是……”
马长林笑了笑说:“团长,我先问你,你是不是军人出身?”
岳志明说:“是的,我当过兵,还参加过抗美援朝,当过志愿兵……”
马长林连忙站起来,握住他的双手摇着说:“这就好,这就好,我算是找对人了,我算是找对人了。军人最讲信用,最忠于毛老人家。我马长林先向团长鞠个躬……”
岳志明被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连忙站起来也点点头,表示还礼。他说:“老人家,您有什么事就说,只要我能办到的保证为您解决。”
马长林说:“团长你怕是晓不得我哩。我叫马长林,是个老回回,在兴隆公社前进大队里当贫协主席哩。我还上过报纸哩,你看过报纸吗?这就是那张报纸,你看那上面就写着我,说我的心窝里亮着一盏灯,就是这一盏马灯……”
马长林又从褡裢里翻出来一块布,一层一层展开,露出一张折成四方块的发了黄的旧报纸,展开放在岳志明面前。
报纸通栏标题印着:回族老人心中的明灯。副标题是:记回族共产党员、老贫农马长林。
岳志明一边翻着报纸,一边说:“马大爷真不简单哩。手里还留着红军留下的革命文物哩。这马灯可是革命文物啊。”
马长林自豪地说:“谁说不是呢?你团长再看,县政府文化科还给我颁发了收藏证哩。”
马长林又取出一个油印的《革命文物收藏证》。他忘情地讲起来这盏马灯的故事:
“那一年过红军的时间,村里人都跑光了。国民党宣传说红军共产共妻,三头六臂,杀人放火,人都吓得跑了。我那时间正年轻,胆子大,就没有跑,我要看看红军到底长着几个头几个胳膊。那一晚夕红军进庄子,连个鸡儿都没有捉,一律睡在街道的大柳树底下。第二天我一看,哪里有三头六臂,连咱们的人一模一样,有些红军娃娃长得还怪俊的。有一个头戴五角星帽子的红军拿了一块白元向我买水喝。我的妈呀,凉水能值多少钱,他们咋舍得拿银元买水喝?我就回家去给他们担了一担水。硬是没要那一块银元。红军中午留我吃了饭,从那以后,我就整天跟红军在一起。乡亲们见我没事儿,就都回来了。红军不但没拿百姓的东西,还给我们穷人分了粮食、牛羊。那叫个什么打土壕、分田地,你晓得吗?红军临走的时间,给我任了一个苏维埃政府主席,给了这一盏马灯,让我记着红军,他们会打回来的。这一盏马灯就是这么来的。岳团长你说这马灯贵重不贵重?”
岳志明说:“当然贵重了。马大爷您是打算把这盏马灯交给我们工作组吗?”
马长林连忙摇了摇头,笑着说:“不是,不是。我这辈子只要活着,不无常,这盏马灯我就不会交给任何人。还有这一杆老七九,这是毛主席亲手发给我的……”
岳志明显得有些茫然,他说:“那您是……”
马长林说:“我来求见你岳团长,与这马灯没关系。我是要向你团长反映一件事情——人命关天的事情。”
岳志明忙问:“什么事,您老人家尽管说。”
马长林说:“这其实不是我们兴隆公社的事,是你们官泰公社的事。”
马长林说了红大宝被划为漏网富农的事。
岳志明说:“这事刚报了材料,工作团还没有研究。听说这个红大宝牛气得很,动不动就把那东西掏出来吓唬人。人家有个女工作组哩,他这样岂不是调戏人家的工作组嘛?”
马长林说:“不是不是。大宝那人我看着他从小长大,跟我那大小子还放过羊哩。那娃脾气犟,人心眼儿倒是不错。他的花脸唱得可是拿手哩,包文正一装扮起来,就像活包公一样。要是给他划个富农,可就把他毁了。那娃性子烈得很,你们今天把他划了富农分子,他可能明天就跳水库寻死了……”
岳志明说:“死了就死了。这么大的运动死几个人算个啥?”
马长林说:“我老汉胡子索罗罗的,今儿就是专门求你团长来的。你团长就高抬一下贵手,让他过去吧?再说,他错了,批斗一下也是打黑牛惊黄牛,不要给他定成富农分子了。他弟兄多,家道也不富,不够个富农……”
岳志明说:“这不关你老人家的事,够不够富农分子,我们还要组织工作人员调查,您老人家就回去吧?”
马长林说:“岳团长,我跟红大宝一不沾亲,二不带故,他是汉民,我是回民。我是说个公道话。我马长林从没有给人求过情,就是国民党军队把烙铁放到我的脊背上让我说出红军的下落,我都没有向他们求情。我今日是专门来向您团长求情的。您团长要是不答应,我就上北京向毛老人家求情去。我手里有毛老人家和周总理亲手发的枪哩,肯定能见到他们。”
马长林手上驾着老鹰,亲自把大宝送到了红城子。他当着工作组王玉录和张红梅的面,狠狠批评了红大宝一顿,让他好好向工作组道歉。他临走的时间对王玉录说:“批判斗争从严,教育处理从宽。”
马长林老汉一天来一回红城子。他说他的老鹰抓的兔子吃不完,工作组辛苦,就把兔肉送给工作组改善伙食。
大宝被划成漏网富农分子的事,再没有人提起。
红城子总是个多事之地。
红乾仁的小儿子红拥军(他原来名叫红国军)作为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被押回原籍交给家乡群众批斗、群专。这使红城大队的“四清”和文化大革命有了新的内容。
红拥军跟三宝同岁,今年也是四十三岁了?自从那一年因为父亲的事跟母亲李桂花、哥哥红国民吵架赌气出走以后,他参加了革命阵营。全国解放以后,他要求到新疆工作。后来在沙湾县中学担任了校长。这次文化大革命也被揪出来,罢了官,免了职,押回原籍接受批斗。
红拥军被吉普车送到红城子的时候,已经是太阳担西山畔的时辰了。上面交接的人说,要连夜组织批斗,不要让他有喘息的机会。
晚饭后,堡子墙上的铁铧又一次敲响。大家很自觉地汇集到堡子里。
红拥军剃着光头,圆圆的脑袋缩在中山服的衣领里面,好像很怕冻的样子。其实,时值盛夏,酷热难当,他的衣领子也渗出了一层白花花的汗渍。一块黑板挂在他的脖子上,黑板上贴了一张白纸,写着打倒混入革命阵营的走资派红拥军。红拥军三个字打着红叉。
进了这座昔日自家的大堡子,他自然百感交集。他离家时还是高墙大院,可二十年多年来,却变得面貌全非。对这一点,他早有预料,所以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遗憾,只是哥哥红国民(后改为红为民)的猝死,使他不胜伤感。尽管哥哥的思想性格和对事物的认识程度与自己截然不同,但他毕竟是个有学问有能力的人,没想到他竟死于毒蘑菇之手。要不是饥不择食,他怎么会是那么个结局?这一噩耗他事先并不知道,是下午回到村里后,有人偷偷告诉他的。他当时一阵心酸,但他没有流下眼泪。接受批判已经两个月了,他学会了忍耐,不让泪水外流。
他被安排在院子正中央。在房檐上马灯的照射下,他扫了一眼四周的人,有面熟的人,但也有许多生面孔。离开家乡二十三年了,他走后生下的孩子也应当长成大小伙子、大姑娘了,娶来的媳妇都成半老徐娘了。他看了一眼站在自己右边的母亲李桂花。他发现了她眼眶中亮晶晶的东西,他连忙又把头扭了过来。他的左边是齐翠花,齐翠花身边是红大宝。他不知道,红大宝因为什么也陪场子。齐翠花的事他在新疆那边也听到了,她如今是右派分子。不过,她看上去还不显得太落累,只是清瘦了许多。他记得自己跟母亲和哥哥吵架就是因为齐翠花跟丈夫红富贵来家为王兰香夫妇求情的事引起的。他当时是向着齐翠花、王兰香她们的。没想到,阴差阳错,他们竟站在同一个场合。
工作组杨红梅带领大家学习了毛主席的最高指示: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然后王玉录宣布了红拥军的罪行。他照例干咳了两下,用眼睛扫视了一下人群,就说:“我们红城子可是个出人才的地方,旧的四不清、阶级敌人还没有改造好,如今又出现了一个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真是人才辈出啊。这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也是四清运动和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取得的新成果。说明文化大革命是正确的,党的决策是英明的,革命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红拥军,你要老实交代码你的罪行,你是如何混入革命阵营的,你拥护哪个军队?是国民党的军队,是日本皇军,还是新四军、八路军、解放军?你必须老实交代。”
红拥军从如何混入革命阵营,如何阳奉阴违,坚持地主阶级家庭立场,大搞资本主义复辟等方向路线方面做了检查。看来他作这样的检查交待不是一次两次了。因为他像背书一样说得琅琅上口。
工作组王玉录还是不依不饶。他发动群众揭发批判他的反动罪行。
张存女第一个发言。自从三宝被打成“四不清”干部以后,她总是抢先发言。她没有直接批判红拥军,而是历数他父亲红乾仁的种种不是。他首先提到了红乾仁欺压妇女的事:“你老子当了保长,专门欺压我们贫下中农妇女,把我们妇女当褥子铺。把人家百旺媳妇欺负得无路可走了。百旺媳妇兰香儿是我们张家的媳妇子,你欺负兰香儿就等于欺负我们张家人。兔儿急了还要咬人哩。你当我张家的媳妇子好欺负吗?我们贫下中农手里有的是剪子,看把你的祸根不剪了才怪哩……”
招弟(红梅)越听婆婆的话越别扭,就打断她的话说:“红拥军,你混到我们贫下中农革命的阵营里,你都干了些啥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坏事?你要老实交代。我们要彻底挖断你的资本主义黑线。我们贫下中农有的是镢头铁锨……”
红梅正手指舞之地发着言,不想这时从人群里突然窜出一个人来,上前不问青红皂白,就“啪啪啪”地给了红拥军几个耳光,又咯了一口浓痰,呸,呸,呸地唾到了他的脸上。红拥军还没有反应过来,他的交裆里又挨了一脚。红拥军疼得“哎呀”一声双手捂住下身蹲倒在地。
这个人是冯菊花。
红拥军从小在会宁县城念书,长大后又离家出走,他跟庄里人大都没有打过交道,与比自己大几岁的冯菊花更没有牵扯,她为啥要下如此狠毒的手脚对他大打出手呢?人们都用诧异的眼光看着冯菊花的一举一动。李桂花想护儿子,但她没有反应过来。就是反应过来,弱不经风的她自身难保,哪里还敢护儿子?倒是站在一旁陪斗的大宝不轻不重地喝了一声:“不许打人!”
大宝出于正义,以大伯子的身份劝阻弟媳妇。
冯菊花还在不依不饶、扑三扑四地撕扯红拥军,听到大伯子的喝喊声,看到大伯子包公样的眼睛瞪着她,就停止了手脚。
冯菊花为啥如此痛恨红拥军,只有她自己心里最清楚。
冯菊花从冯家埂子出嫁到红城子给双宝当了媳妇之后,正是红城子红家戏班初次到张镇堡演出的时间,冯菊花在河湾里担水,遇见了放了寒假从会宁县城回家的学生红国军。他眉清目秀,一身深蓝色学生制服干干净净地裹在他的身上,端端直直的身材,细皮嫩肉的脸蛋,五官分布得十分匀称的脸面,使原本生性风流的冯菊花心潮萌动。他前脚走,她担着水紧跟在他的身后,一直目送他进了红家大堡子,她才觉得心跳气喘,十分劳累。低头一看,原本满满的两桶水却洒得只剩少半桶。
双宝不在,难耐寂寞的冯菊花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想着那个英俊的保长少爷。但想归想,她压根儿知道,她永远接近不了他。可是第二天,她却再一次在河湾里遇到了他。她仍旧担水,他却去饮骡子。
她在下游敲开冰碴子舀水。他吆了几匹骡子扑哩扑腾踩进河水里,把清清的河水弄混了。她觉得接近他的机会来了,便假装生气地说:“你这个人好不晓事,我在下游舀水哩,你却把牲口吆到上游饮哩,看把水弄脏了不是?”
他觉得有些失礼,一边连忙把骡子往下游赶,一边道歉说:“对不起,对不起!”
那几匹骡子似乎故意跟他为难,他越赶,它们越在河里撒欢子,把整条河水都弄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