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早饭吃罢,宣传队收拾化妆,准备出行。今年的出行包括两项内容,一是和往年一样迎喜神,二是像过去的社火那样出仪程。宣传队装起了仪程官、天官、灵官和小旦,剩下其他人装起来工农兵学商秧歌队。梁老汉说今年的喜神在东北方向,全村人便扶老携幼地向村子东北的沙河滩走去。饲养员给牛和骡马的头上绾了表花,给羊的脊背上染了红号,豁愣大阵地赶着羊只牲口也向沙河滩走去。宣传队装起的仪程官和天官等角色,本来是要到庙上去的,可庙已经拆了,神像也烧了,就在戏楼前头点了香表,说了几首仪程后,也向沙河滩走去。
今年的仪程官由大宝扮演。他的嗓门大,声音也洪亮。他说的头一首仪程是:
太阳出来一点红,
人民公社春满门;
共产党处处为人民,
社员心里乐融融!
路过红家大堡子的时候,仪程官又说:
这个堡子高筑墙,
对子贴得红堂堂;
过去财主纳皇粮。
如今社员吃食堂。
到了沙河滩,各家各户的头毛小伙子比赛似地放着鞭炮,宣传队敲着锣鼓,有人还放着土枪。那些从大圈里赶出来的牛羊也受到了感染,扬蹄翘尾互相追逐奔跑的,抵角撒欢的,一派喜庆气象。迎喜神的时辰(午时)还未到,宣传队便在沙河滩上扭起秧歌来了。
大宝的仪程官挥动老鹰翅膀说起仪程来了。
正月初一喜开怀,
喜神驾云从东来;
男女老少来接应。
风调雨顺好年成。
人民公社百花鲜,
万象更新喜气添;
骡马成群羊满圈,
幸福生活万万年!
午时三刻到了,大伙儿在大队长红立昌的指挥下,齐刷刷地跪在沙河滩上,家家户户把带来的香和表集中在一起,摞起一个小山堆,为首的梁老汉点燃香表,锣鼓鞭炮齐鸣,四把唢呐一字儿排开,吹奏起了“迎宾曲”,香表烧化了,似乎喜神也就迎上了。大伙儿磕头作揖,又扶老携幼,吆牛赶羊地往村里走。
大伙儿都回了各家各户,宣传队的人可是回不去,而是开始出仪程。他们从沙河滩开始,从北到南,挨家挨户说仪程。村头第一家是梁老汉家。大宝就说:
今年的仪程没官衔,
头一家碰到了梁老汉;
梁老汉,真能干,
当了食堂的把门官!
梁老汉就骂大宝:“你个龟儿子要说说个好仪程,咋编排着讽刺我老汉哩?”
大宝说:“老爷子,平时您老人家咋骂我都能行,这会儿可不敢胡骂。今日我头上顶着纱帽哩,瞎好是个官哩。您老人家给我作个揖,再敬给我一根烟,我就再给您说一首好仪程。”
梁老汉真格就向大宝的仪程官作了一揖,又掏出一盒黄金叶香烟,散给了宣传队的男人们。大宝就又说了一首仪程:
仪程走了头一家,
这是一家好人家;
好人好心好思想,
辈辈儿孙当县长!
来到红清贵家门首,红清贵没有出门迎接仪程,而是双宝领着妹子小宝等几个人迎接。双宝在外地当工人,过年放假回来了。他接仪程官懂规程,就作揖拱拳把仪程官和秧歌队迎进屋里。大宝就说起仪程来了:
走了一家又一家,
这是一家工人家;
工人阶级前途大,
全心全意建国家!
大宝晓得腊月二十三拆除锅灶时田组长把家里闹腾了一番,又把父亲批斗了一顿,家里不吉利,就让秧歌队在院子里多扭了一阵。他也多说了几首仪程:
太阳出来一片红。
家家户户喜盈门;
别看你是上中农,
也是党的依靠人!
双宝最不愿意听到“上中农”这几个字,就对大宝说:“你再没啥说了吗?上中农上中农的?再说一首好的。”
大宝又说:
正月初一出仪程,
家家户户喜盈门;
仪程进门搭一躬。
万木成林土成金!
村子里热闹得地覆天翻,可齐翠花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出出进进、上上下下地在堡子院里和堡墙上来回走动。人们出行,宣传队出仪程,也没有人通知她,她就心神不定地来回转悠。她希望有人来告知她:你去出行,去参加宣传队。哪怕有人通知她:你去往田里送粪,也比没有人理碴好受些。红富贵和儿子红星也没有给她任何片言只语。是他们忘记了呢,还是这些活动不准她参加?李桂花和红为民娘们子参加了吗?她当然不得而知。
早上儿子丑旦走得早。他临走的时间,她拉住儿子的大手,深情地要求他:“有空了再来”。他也点了头。不管咋说,她昨晚夕度过了一个近年来她最为幸福的夜晚,她抚摸着儿子的脚、腿、手和胸脯,感觉着他充满男子汉的气息。那种带着汗腥味儿的男人气息使自己着实陶醉了一夜。她甚至差一点伸出冲动的手,几次想摸摸儿子那个鼓起来的部位。可她却理智地收敛了那只不安分的手。儿子大了,那物儿也大了,不像娃娃时候的小鸡鸡,要是把他逗醒了,那是多么尴尬呀?
早晨她送走了儿子回到屋里的时候,看到他换下的一双破了洞的臭袜子,她觉得顿时空虚起来。她抓起那双臭袜子,捂在鼻子上,深情地吸了几口气,一股泪水又流了下来。她把那破袜子放在洗过脸的水盆中慢慢搓洗了一番,那盆本来还清的洗脸水变成了半盆子“墨水”。她把洗过的袜子暖在热炕上,就走出了屋子,去感受大年初一村子里热闹的气氛。
吃早饭的时间,她本来想跟他们父子在一起吃,可是没有人叫她。她不敢轻举妄动,就只好像往常一样,等人家都吃罢了,才一个端着碗去打饭。今天的饭是饺子。但她打出来的饺子却变成了“馓饭”,饺子皮儿和肉菜馅烩在一起。她当然不能捡嫌,就吃了。这样的饭食平时毕竟不常有,只有过年才会有的。
晚夕要演戏,也没有人通知她。自从去年成立公社时她演了两场戏,公社派人找了大队干部的麻烦以后,宣传队的活动就再也没有她的份了。就连排节目和化妆这些服务性的活儿都不让她干。她心里有说不出来的难受。
晚夕戏台那边的锣鼓家什一响,汽灯一亮,她再也坐不住了,就锁了房门,一个人向戏台那边走去。她边走边想:右派分子唱不成戏,总能看戏么?她来到戏场的时候,台上的演出已经开始了,是大合唱。两排男女队员前后站着,前面有一个人打拍子。
公社是棵长青藤,
社员都是藤上的瓜;
瓜儿连着藤,藤儿牵着瓜,
……
原来那打拍子指挥的人竟是儿子红星。他的两只胳膊像两只老鹰翅膀一样,上下左右摆动。看到儿子在台上指挥,齐翠花失落的心踏实了一些。
几个折子戏还是上一次在公社戏台上演的那几个。几出现代戏演完了,就演《柜中缘》。这回是招弟演许翠莲,三宝演钱氏。红立昌仍然演他的淘气儿,九子代替红立贵演李映南。
招弟的出场自然引起了人们的议论。
有人说她的许翠莲比起齐翠花演的许翠莲差得码子大;有人议论说,她大红全生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她还有心思登台唱戏?
戏演了一阵,突然刮起风来,齐翠花觉得身上有些冷,就往大堡子里走去。大堡子里空荡荡的,只有东边厨房里亮着灯盏,那里面传来剁案板的响声。她知道是炊事员在切菜剁肉。她没有理会这些,就上了自己的高房。她用钥匙开开锁子,摸着窗台上的火柴匣子擦火点着了煤油灯,刚抓起顶门杠子准备顶门,却有人推门进来了。
那人却是红为民。
“你来做啥?”齐翠花没好气地问他。
“心慌得很,跟你拉一阵闲。”他说。
齐翠花说:“三更半夜的,你跟我有拉的啥闲?你还是走开,免得人说闲话。”
红为民说:“这会儿人都看戏哩,没有人来。我稍坐一阵子……”他说着移步坐在了炕头上。
齐翠花本来要撵他出门,但想起了在割麦子的时间他帮自己“削墙头”的事,心就软了下来。就说:“你有啥话就说吧?不要坐得时间太长。”
红为民叹了一口气说:“说啥呢?我是说,你从小唱戏,没有出过大力,有些劳动活儿你拿不下来就言喘,我替你干。”
她说:“谢谢你的关心。现在我习惯了,不麻烦你了……”
他说:“其实我帮了你不少忙呢,你怕是晓不得。头一回我见你背粪太吃力,就偷着给你的粪堆上倒了一担;那一次割麦子,为给你帮忙,我还跟我妈吵了一仗哩……”
她打断他的话说:“你妈那么小心眼,今后你就不要再操心我的事了。别人看见,会把问题想到另一方面去……”
他也打断她的话说:“我心里有一句话憋了很长时间,一直不敢对你说。今晚夕对你说了,你见怪吗?”
齐翠花大概意识到他要说什么,就把他看了一眼,对他说:“该说的就说,不该说的你就免开尊口。”
他搓了搓手,叹了一口气,狠了狠劲,终于说了出来:“我想着,你一个人在咱这山里生活太苦了,需要有个男人照顾。我死了老婆也没有再娶。我虽然是地主分子,但也是个念书人,还在国民党的县府里干过事……咱们两人也算是……”
“你不要再说了,那不可能!”她打断了他的话:“你走,小心人看见了又说闲话。”她开了门,硬是把他撵了出去。
宣传队在村子里闹腾了三天三夜,排练的节目加折子戏全演完了,演员和观众就都觉得再继续演就是热剩饭,没滋没味的。大队长兼宣传队长红立昌就打算到张镇堡演出,他就派三宝和九子到张镇堡去通知。这种现象在旧社会叫卖社火。如今解放多年了,人民公社也成立了,社火班子改称文艺宣传队,“卖社火”自然就成了“下通知”。按照旧规程来说,红城子是坊神娘娘爷的所在地,管辖三十六坊,红城子就有权给各村下通知。
三宝和九子带着红立昌交给的两份情(一封核桃,一封枣儿)来到了张镇堡大队长张全林家。张全林就是原来的那个二会长。三宝说明了来意,把两封情放在了张全林家的桌子上。张全林说:“好是好得很,可我们公社生产紧得很,得请示公社领导。请示完了我再给你们见话。”
张全林把三宝和九子二人领到他们的食堂吃饭。张镇堡与红城子本是亲戚串亲戚的友好邻居,如今划归两个公社,两个村子的人就觉得更亲密了。张镇堡的社员听见红城子的宣传队要来演戏,都十分高兴,七嘴八舌地嚷着要大队领导把事情应承下来,但支书王生虎和大队长张全林都说要请示公社领导。
红城子宣传队的通知,着实让张镇堡的头儿为难了一阵子。不接吧,于理于情都说不通。社员们苦劳了一年,难得看一场戏,正月里应该欢乐几天。可如今不比往年,大家的锅灶都拆了,都在食堂吃份饭,宣传队一来就是三十多号人,食堂就那么几个锅灶,不要说把亲戚招待好,就是一般饭食也做不出来。再一个,村里没有戏台,要动手搭台子,那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最关键的是公社的这一关。公社领导上会下会强调抓生产,厉行节约,反对浪费。演戏肯定要影响生产,也肯定要吃饭花钱,公社肯定不会同意。王支书和张大队长还是亲自到兴隆公社去请示。如果公社领导不同意,事情就不怪村上了。
汇报的结果出乎意料之外,兴隆公社李书记同意迎接红城大队的宣传队来演出,不仅要在张镇堡演出,而且还要接到公社所在地演出。
这个消息使红城大队的宣传队员们喜上眉梢,奔走相告。高兴之余,大家都有一个担心:兴隆公社所在地离静宁县城和隆德县城那么近,这些节目能拿出手吗?老齐能演不能演?她要是不能上台,戏能赢人吗?红立昌先请示了驻队工作组长田彦文,田彦文一开始咋都不同意让齐翠花上台演戏。可他经不住红立昌的软磨硬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