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又回到前世,意识在沦入虚无黑暗前的那一刻……
他本该在那场车祸事故中就此死了,死了也就死了。
在那世上,他本就已了无牵挂,没有人会在意他的死亡,甚至没有人会察觉到他的消失。
等待他尸体被火化,那么他在这世上最后的痕迹也将被抹消,彻底不复存在,就像他从未来过这世上一样。
这般想着,他陷入了黑暗。
然后,醒来。
陌生的身体,全新的感受。
两段交错重合的人生,自己究竟是谁呢?
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
这件事着实太过不可思议,让他震惊迷惘之余,又有一丝难言喜悦。
因为,这代表着重新开始。
毕竟能好好活着,谁又想死呢?
然而,从他“复活”醒来到如今,尚不足一个时辰,甚至还没来得及开始考虑今后在这个全新世界的生活,便又要死了。
那让我来此又有何意义?
经历的这一切又有何意义?
他不解,唯一知道的,便是自己又要死了。
对知道这一点却无能为力的人而言,无疑是一种煎熬。
但事已至此,无论是继续挣扎徒劳,还是放弃抵抗认命,结果似乎都已注定。
绿蚺逼临近前,与他相隔不过半尺,血口狰狞,獠牙森然,即将重重咬合而下,宛如死神之镰将垂。
“咚——”
他心脏一抽一抽地紧缩着,仿佛胸前压着巨石,憋闷无以,令人窒息。
我不能死!
我还不能死!
意识中忽然响起一个声音,不停回荡,仔细听去,似他,又似不是他。
小妹还在家中等我回去……我不能死……
原来,这一世的自己并非孤身一人……
这一刹那的念头电光火石般的在他脑中闪现而过,攥住心脏的感觉不知何时悄然消失,心跳在这一瞬间似冲破了某种桎梏,密锣紧鼓地“咚咚”响起,快得似要跳出胸腔,沸腾滚烫的血液也随之奔涌如决堤洪水。
心跳如鼓,气血如沸。
他脸色通红,浑身发烫,只觉胸膺如堵,憋闷欲爆。蓦地,发出一声暴喝,似畅快到了极点,似痛苦到了极点。
声音兀自震颤,尚未彻底传开,年轻人趴伏在地的身体却已后发先至。
其时,绿蚺狰狞血口离他尚差短短几寸。
千钧一发之际,他右手猛然用力撑抓地面,侧身向后躲避的同时,已然翻转过大半身躯,趁势站起。
然而,就在他站起瞬间,骤然眼前发黑,面色煞白,一阵无力和剧痛感如潮水袭卷全身。
他闷哼一声,双膝屈倒在地。
电光石火,绿蚺一击扑空,它呆了呆,随即掉转头颅,兀自空张巨口,碧绿竖瞳露出人性化的困惑之色,警惕看着眼前跪地之人,长尾带起呼啸风声,试探般的横扫而来。
年轻人无力低垂着头,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汗珠顺着脸颊滚滚淌落在地,若非双手支撑地面,失去力量的身躯只怕已再度摔倒在地,而周身肌肉传来的撕裂般的剧烈痛楚,让他身躯止不住地颤抖,仿佛头顶树上那于秋风中瑟瑟将坠的落叶。
方才生死交关之际,他只觉体内突然爆发出一股力量,虽让他有惊无险的逃过一劫,却并不受他控制,如决堤的洪水般在他体内狂奔肆虐,初时尚不觉得,一经消退,便如洪水过后满目疮痍的河床,苦痛不堪。
待他稍微缓过气来,视线透过垂落耳畔的散乱发丝,却是正好瞥见迎面扫来的绿蚺长尾!
年轻人心中一紧,脑中一片空白,却是再闻熟悉剑鸣,铿然响起,后发先至。不及反应,只觉一起凛冽至极的寒风刮过耳畔,猛地一个哆嗦,再定睛,迎面扫来的巨蟒长尾竟而悬停半空,一动不动。
他呆了半晌,回过神来,看着眼前宛如化作泥塑雕像的绿鳞巨蚺,只觉喉咙发干,难以言语。
“公子可还安好?”突然,在身后,那声音幽幽响起。
年轻人随即转头看向身后。
只见幽寂林中,一个红衣女子,手执黑伞而立。她脸色苍白,几近透明,细眉如锋,眼角微挑,自有一股冷锐之意,三千青丝被一缕红带高高束起,至顶处又随意如瀑垂下。身如芙蕖摇水,烟柳扶风,遮掩在手中黑伞的阴影之下,若即若离,飘忽不定,似乎阵风吹来,便会烟消云散。幽深双眸,仿佛雨后晴空,透明得深邃,同样正注视着他,平静中透出一丝探究的神色,似是打量什么新奇事物。
瞧见对方刹那,年轻人微微一怔,随即便注意到对方那恍如鬼魅幽灵一般的虚幻身躯,目露恐惧,失声道:“鬼……”话音未落,顿感一股庞然压力轰然倒来,宛如排山倒海,置身狂涛怒浪之中,就连口中将要发出的声音也瞬间偃旗息鼓,被堵在了喉间。
女子平静的眼中隐约闪过一点尖锐,莲步轻移,缓缓向他走来。脚下虽落叶满地,却毫无声息,一袭红裳荡起层层雾般的涟漪。
身影逐渐接近,年轻人所承受的压力也愈感庞大,心神剧颤,呼吸艰难,竟难以动弹,却不同于先前失去身体上的控制,而是有如面对高山仰止般的强烈心灵震撼。
看似缓慢,转眼已至跟前。
海啸山崩般的压力,也在此刻,臻至极点。
身体与精神上的双重痛苦与折磨,年轻人不堪重负,几欲放弃抵抗,但意识中却是生出强烈的抗拒,似乎一旦倒下,就会发生什么极为可怕的事情。
他双膝跪倒在女子跟前,双手强撑地面,躬背微颤,汗如雨下,却始终未曾完全倒下。
“嘭嘭……”
心跳逐渐加剧,狂乱而无章,滚烫的血液穿行在体内,急速流淌。
痛苦伴随着积压的快感,欲罢不能,却又如山洪爆发,势不可挡。
恐惧、紧张、悲伤、痛苦、沮丧、愤怒……这些多年潜藏于内心阴暗处的负面情绪,如受春水浇沃,滋生蔓延。
不知觉间,已是心烦意乱,恶念丛生,只觉这世上所有事物都是如此可恨可憎,只想将一切毁灭殆尽。
心性愈趋暴虐,想法更入极端,体内力量亦随之水涨船高,更为汹涌狂暴。
意识渐丧,心陷疯狂。
年轻人屈指成爪,紧抓地面,喉中发出野兽般的低吼,似承受着莫大痛苦,仍是艰难地仰起头,似要用眼神将眼前之人撕碎。
女子低头看去,两道目光在刹那间交锁,望见彼此。
但见年轻人额头青筋暴起,双眼圆睁,血丝遍布,已不含一丝理智,宛如凶恶野兽般死死盯视着自己,似欲择人而噬。
女子双眼微眯,露出一抹意外之色,随即轻笑一声:“这倒也好。”目光一转,眼如湖镜,空灵澄明。
年轻人蓦地一滞,呆立不动,凶暴的目光中透出一丝茫然,精神深处,一连串的情绪变化无不清晰倒映在女子眼中,一览无余。
就在这时,平静湖上,水波荡漾,镜面倏然模糊。
年轻人眼中浮现剧烈挣扎之色,随即怒吼一声,凶焰更甚,双拳紧握,肌肉紧绷,周身皮肤竟由白转红,如波浪般翻涌不息,骇人至极。
剧烈的痛楚使得他愈发狂暴,发泄般挥拳打向面前女子,带起呼啸尖锐的破空声,却如打在一截空洞的幻影上,虚无其实,镜花水月,反被自己挥拳产生的巨大惯力所带,一个趔趄,重重摔倒在女子脚下。
女子身形一阵动摇,愈显透明。
“呵……失败了吗……”她轻笑一声,对自身异样似无所觉,又或并未在意,脸上露出一抹倦怠的神色。
操控心神,却不想在临近成功的一刻遭遇反噬。光阴荏苒,岁月流逝,想不到自己如今这道残破元神已衰弱至此,连向一个普通人施展“勾魂摄魄”都难以为继。
“勾魂摄魄”乃一门术法,分为两部,即“勾魂”与“摄魄”。
“勾魂”一经施展成功,便可奴役对方心神。被施术者,将如傀儡木偶,言听计从,任其操纵。
“摄魄”则是在“勾魂”成功的前提下,深入对方的精神世界,窥探意识,乃至魂魄本源。
如此一来,被施术者将再无秘密,所见所闻,都将暴露在施术者眼前,就算是自我已经忘却之人事,如同几乎所有人都不会记得自己三岁之前那段时间的经历,但这并非完全忘却,而是埋藏在潜意识下最朦胧模糊的记忆深处,而无自觉。
通过此法,施术者都将能够得知。
然而,人之魂魄最是复杂,也最为脆弱,稍有不慎,便会导致被施术者魂魄受创,轻则神识不复,沦为痴傻,重则魂魄离散,命丧当场。
事关重大,此人身上有太多古怪,迫使她不得不采用此法。
因为自她昨夜救下他时,他就已经死了!
救下他时,她便发现此人心跳停止,呼吸也无,分明已经死了。偏偏皮肉触手温热,尚具弹性,心脉处也似有一缕生机未绝。
她在此等待多年,却不想只等来一个生死未知的人,而今时间所剩无几,也只能选择一赌。
她将真气灌注此人体内,为其护住心口那一线生机,却不想在短短一夜时间里,此人身体便就恢复了生机,直至方才醒来,已与一般常人无异。
她曾遍行九州四海,见识过诸多奇人异术,此事虽奇,却并不足引起她之兴趣,真正令她感到意外的,乃此人一介凡身,却能做到这一点。
她早以真气探察此人身体情况,气血两虚,经脉闭塞,全无修炼武道或术法之迹象。
但若真只是一介凡人,又如何能在短短一夜时间里“起死回生”?
于是在此人醒后,她一番试探未果,此人又想要逃走时,便直接以真气锁其经脉,令其失去行动能力。
本想直接施展“勾魂摄魄”,一探究竟,那头绿蚺却是意外,她正好作壁上观,心想此人若真有所隐藏,生死之间,总该显露。
事情的发展在她意料之中,却又出乎意料之外。
生死一刻,此人体内浊气涌现,冲破了她所封锁的经脉关窍,更助他成功躲过“炼精化气”近乎化妖的绿蚺一击。
然而,浊气本就狂暴,此人未经修炼,胡乱强运浊气,致使体内经脉受创严非轻,短时间内行动都将成问题,此时便是一名孩童手执利刃都能取他性命,若非她及时出手,一旦被绿蚺追击而来的长尾扫中,不死也残。
种种迹象表明,此人貌似也并不知晓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何事。
而想要完全了解其本人可能也无意识到的秘密,也只有“勾魂摄魄”一法。
此法固然凶险,为确保万无一失,她本想以武道之势先行压制其心神,却不想术法还未施展,反激起此人再度开始吸纳外界浊气入体,隐约已有入魔之兆。
依常理而言,此人当时状态已近“入魔”,意识当极度混乱狂暴,正是精神侵入的绝佳时机。
一切确如预想,此人轻易便陷术法之中,就在即将深入魂魄之际,却不想竟突然挣脱了术法控制!
思虑间,年轻人已从地上爬起,头破血流,面目扭曲,俊秀的脸庞显得狰狞无比。
浊气如怒江决堤,在他周身百脉分流窜行,横冲乱撞,稍有缝隙便会急涌而入。
倘若是经验老道的修行者,完全可以凭借体内已有真气,因势利导,将此浊气引入丹田蕴气之处,逐渐化解消纳;抑或反其道而行之,将此浊气逐一理顺,并入自身真气运行周天,再行排出体外。
但年轻人素无修炼经验,何况乎眼下理智尽丧,意识全失,只能任由此浊气在体内互相冲撞,痛苦不堪。
越是痛苦,体内吸引浊气的速度也愈加快速,由此倍增不止,陡然怒吼一声,昂首振臂,周身肌肉膨胀,须臾间增大了一半有余。若是任由这般下去,最终难免爆体而亡。
却见女子玉指轻伸,如电般轻点在年轻人额头,一道至极寒气瞬息自天灵散入四肢百骸,狂暴浊气如溃堤蚁穴,纷纷瓦解,随着周身毛孔蒸腾而出的袅袅白气,回归天地。
他身子晃了晃,体型恢复如常,两眼翻白,一头栽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