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费逵是中华书局的创始人,不姓陆,和常见的诸葛和欧阳一样,是复姓,应该叫陆费–逵。大家都知道,《百家姓》远不止姓氏一百,光复姓就有八十一个,陆费还不在其中。我堂嫂的一位姐夫就姓陆费,复姓的人一般只喊姓,小时候听岔了,一直觉得这人名字很怪,叫“路费”。
这位远亲与陆费逵是本家,很近,究竟近到什么程度,我一直也没弄明白,只知道确实是有关系。陆费逵祖籍浙江桐乡,与茅盾和丰子恺是同乡。不过他出生在陕西,十二岁去江西南昌,在那儿一直待到成年,参照新旧习惯,既可说是浙江人,也可说是陇西人,更可说是南昌人。他的远祖在明朝时还姓费,后来出嗣舅家姓陆,再后来,费氏本支无人,又兼祧陆费两家,从此复姓。
记不清是哪位长辈说过这故事,反正我早就听说过,知道陆费逵精明强干。辛亥革命前夕,他正在商务印书馆就职,收入相当丰厚,已经几百大洋。那时候的商务印书馆一家独大,国内出版界无人敢跟它叫板。陆费逵独具慧眼,预感到帝制即将结束,悄悄召集了几个人编写新课本。据说商务的老板曾私下问过他,时局不稳,要不要准备一套新的教材,他虚与委蛇,说暂时还没那个必要。
辛亥革命爆发,旧封建教材不能用了,陆费逵来了个窝里反,抓住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成立中华书局。他及时推出了自己编的适合共和政体的新课本,打了老东家一个措手不及,一下子便站稳了脚跟,迅速成为出版界老二。这套教材不仅满足当时的教学需要,而且赚足了第一桶金,从此奠定了中华书局的经济基础。
陆费逵的故事说明了出版业的两个简单真理,首先抓住机遇,把握好时代主旋律,商场如战场,不仅要准,还要够狠。中华书局编辑出版新教材,本身就是一场赌博,押的是共和胜利,在这样的关键时刻,牵一发动全身,错一着输全局。当时的商务印书馆是出版界航母,实力虽然雄厚,却转身困难,毕竟旧教材是其看家之本,不像中华书局那样灵活,船小好掉头,没有任何负担。
其次,教材永远是香饽饽,谁捏在手里都赚大钱,谁能垄断谁就是大腕。今天的各家教育出版社,之所以财大气粗,靠的就是教材,甚至只是很一般的教辅。要知道,因为科举制度,我们向来是个崇尚教育的国度,老百姓心目中,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商人重利本是无可厚非,打着教育旗号做买卖,名利双收轻而易举。
陆费逵的母亲是李鸿章侄女,时至今日,可能不知道陆费逵是谁,但你一定会听说中兴名臣李鸿章。出身名门常为大家津津乐道,按辈分,应该是张爱玲奶奶的堂姐妹,张爱玲得喊陆费逵一声表舅。
熟悉张爱玲文字的人都知道,在她小说中,富二代官二代皆不是什么好东西,基本上败家子,大多数没出息。谁要是以为在那个时代,大户人家的孩子就有前途,一定大错特错。富不过三代,那是太平年代,到了乱世,一代都熬不过去。往好里说,陆费逵是书香门第,其实早家道中落。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上海滩煮酒论英雄,将陆费逵与外国的爱迪生和高尔基并列,评为自学成才的典型。入选的还有叶澄衷和杨斯盛,叶是家产万贯的五金大王,杨是大名鼎鼎的建筑大王。与同样是出版大亨的张元济不同,陆费逵成为别人羡慕的成功人士,首先得力于母亲的教育。
张元济科举出身,戊戌变法失败,维新人士遭到镇压,砍头掉脑袋,政治上的无出路让他义无反顾地投身出版。那时候,陆费逵刚十三岁,已能够识字读报,受新思想影响,与保守的父亲难免冲突。好在开明的母亲支持,不赞成儿子走科举俗路,不强迫读八股文。当时的科举形同高考,敢不理睬这根指挥棒,真不容易。
陆费逵十分自豪,他一生中只付过十二元钱学费,母亲教了五年,父亲又教了一年,入南昌英语学塾附设日本专修科一年半。究竟学会了哪一门外语,我也弄不明白。他的成就不是在学问上,一个搞出版的天才,不在乎有多少学问,而是要知道什么才是学问。陆费逵的强项是知道该出什么书,什么书对世道有用,什么书对国家有好处,什么书能够赚钱,能够名利双收。
除了独步天下的教科书,陆费逵手下的中华书局还有两个绝活儿。一是印钞票,今天听起来天方夜谭,近乎滑稽,但事实就这样。我见过这种印有孙中山头像的纸币,国民政府货币改革,统一的法币都是由中华书局承印。承印不代表可以随便印钞票,这是纯粹的技术问题,只能说明你有这设备,有这能力和实力,在此之前,中国纸币都由外国公司承印。
二是印大型工具书,中华书局的《仿宋版二十四史》、《辞海》、《古今图书集成》,都赫赫有名,一般出版社玩不起,也不想玩。陆费逵要玩就玩大,而且出手阔绰,譬如字数达两亿的《四部备要》,他竟然敢许诺,谁发现一个错字,奖赏十块大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