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哥三午比我大了十五岁,知道的事也多。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他与我聊天,说起文化界几个人物,最羡慕弄外语的那几个人,年轻时在国外混,什么世面都见过,现在改革开放,又可以再次出国开洋荤。在三午看中的名单里,杨宪益先生排在前列,或许正是从那时候起,我开始注意这个应该让人羡慕的人物。
杨宪益妹妹杨苡与我父亲很熟悉,妹夫赵瑞蕻是我的老师,他们夫妇在南京,感觉上要更近,听到的传闻也更多。杨苡先生是个非常好的老太太,这篇文章先不说她,还是说她哥哥。其实我很快就发现杨宪益并不像三午想象的那样,改革开放后,仗着洋文好,外国朋友多,成日周游列国。
父亲生前非常喜欢他的打油诗,写那种诗是一种本事,最能体现时代精神,可惜现在很多人都没有这能耐。与徐志摩一样,杨宪益也是标准的富二代。父亲都是玩银行,都是钱多得数不过来。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跟今天的行情很相似,世界经济普遍不景气,我们却在不可思议地蒸蒸日上。如果不是日本人惹麻烦,如果不是中日战争,中国形势真不算太坏,尤其有钱人的日子太好过。
杨宪益比徐志摩小了将近二十岁,父亲死得早,没有一个强势的爹管着,家里又有太多银子,因此出门在外,更像个不折不扣的公子哥儿。当时国币对英镑是四换一,一英镑差不多可以换四百法郎,他在英国留学,有机会便周游世界,到处玩。他沿着地中海转,买的是头等舱,去用餐,必须西装硬领衬衫蝴蝶结,摆出上等人模样。不管怎么说,中国还是穷国家,当时就算有几个钱,也是饿狠了的穷鬼,刚吃上几口白米饭。他出手太阔绰,别人便怀疑是冒充中国人的日本间谍,毕竟留学生都很穷,没见过这样的。
杨宪益出生在天津,中学毕业前,或者说出国前,除了北戴河,没离开过天津。像这样的大少爷,那年头还是送出国最保险,当时学潮太厉害,此起彼伏,他涉世未深,为人耿直,哪里经得起这种诱惑。投身学生运动几乎不容怀疑,北平之大,已放不下一张平静的课桌,于是干脆送国外,去大英帝国,去最牛的牛津大学。
从天津到南京,到上海,再在上海候船出洋,这一路,他母亲始终陪着。除此之外,还有英文老师池太太和老仆人潘福。这样的场景,搁今天或许不稀罕,当年很难见到,新的这二代那二代正在崛起,青出于蓝,说不定更出格更离谱。
我自小受阶级斗争教育长大,记忆中,总觉得穷人就是好,富人一定很坏。穷人都是可怜的杨白劳,富人都是十恶不赦的黄世仁。渐渐书读多了,才明白,穷人和富人都有好和坏,没必然联系。用好人来评价杨宪益有些苍白,也无力,然而又是地道的大实话,绝对担当得起,他晚年的种种行为,尤其值得后人称赞。
杨宪益在英国待了六年,“二战”打响,带着美丽的英国太太回国。说起这位大英美人戴乃迭,忍不住就想起钱钟书的《围城》,说起中国男人择偶,大学毕业生娶中学女生,留学生娶大学女生,女人留洋得了博士,只有洋人才敢娶,否则男人至少是双料博士。什么人才敢娶洋女人呢,《围城》中有位教授,娶了一位很丑的洋女人,大家已佩服得不行,这家伙太厉害,竟然能娶到洋女人。
金发碧眼的戴乃迭完全用得上惊艳这两个字,杨宪益鸿运当头,何德何能。大家背后议论说事,都觉得对不起人家,没有保护好她。双方母亲皆不看好这段跨国婚姻,文化差异太大,戴乃迭母亲不相信他们的婚期可以超过四年。在申请中国护照时,一位官员叹着气警告戴乃迭,怎么能够相信这个中国男人呢,他家里很可能还有位老婆,真这样怎么办,我们还得花工夫把你给送回来。
杨宪益与戴乃迭之间,最优美的乐章是共同患难。结发糟糠贫贱惯,陷身囹圄死生轻,熟悉二十世纪前半段历史的人都知道,富人变成穷人是很容易的事。杨宪益很快没什么钱了,他有钱时潇洒,没钱了一样潇洒。他们十分恩爱地一起度过了六十年,经历各种风雨,见证时代变迁,“文革”中一起坐牢受难,他们的儿子饱受迫害,最终因为精神失常而自焚。
杨宪益本来准备去西南联大,当时发出邀请的是沈从文和吴宓,有趣的是这两位先生与他并不认识。到了战时的陪都重庆,已接受西南联大聘书的杨宪益又改变主意,去了中央大学。在中央大学的经历显然不愉快,他们夫妇思想偏左,戴乃迭甚至被怀疑是间谍。平心而论,这位大少爷一生都没有落过伍,他始终是进步的,真正意义的进步。
早在英国留学时,杨宪益就翻译过《离骚》,动机有些荒唐,据说只是好玩。他一直认为《离骚》不是屈原的原著,而是汉人伪作。毛主席他老人家接见文艺界代表,听说了他的故事大为吃惊,伸出汗津津的手掌与他握手,不太相信地说:
“你觉得《离骚》能够翻译吗,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