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环抱，嫏嬛就安静地躺在其中，若是引吭高歌，应有群山回唱。
相传，嫏嬛是神女的情人落在凡间的一枚银戒。原来写作郎环，只是景色优美，被外人叫成了仙人书阁。
这是一座没有高墙的城池。周围连绵的山峦就是天然的城墙。
这是一座没有楼宇的城池。人们在草原上搭起帐篷，唱起悠长动人的牧歌。
这是南樊和大昭和平共处的圣地。由于在大昭边境，翻山即是南樊，许多两国边疆的居民混住在一起，相安无事。
走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随处可见散落的羊群，就像镶嵌在碧绿天宇上的，皎洁的星星。
钟阳哥哥说，我们将在这里用一些日常使用的物件换取羊毛，再卖到蜀中去。
我们走在草原上，遇见一处又一处湖泊，就像澄澈的天镜，清冽耀眼。
许伯伯说，那些湖泊都是苍山滚落的泪水，不可玷污。
我们走在草原上，羊倌悠然守护着羊群，偶有几只遗落在小路边。牧童看管着牛群，坐在牛背上吹响嘹亮的笛音。
而此时的我们，坐在牧民的家中，享用着新鲜的奶茶，热气升腾。
这家主人是南樊人，年轻时是当地有名的猎手，如今不再出猎，和妻子安心在家打理羊群。我们都叫他莫木爷爷。
他的妻子是大昭人，是个和善的长辈，看得出，她年轻的时候很漂亮。按照当地的说法，最勇敢的猎手总是要娶最漂亮的姑娘。
他们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儿子是出色的马倌，二儿子是羊倌，三姑娘出生的晚，还未出嫁。二儿子虽然不如老大骁勇剽悍，但生得一副好脑子，事实上，我们是与二儿子交换货物。我们带来中原的棉布、烹饪佐料、香料等等，换取他整季的羊毛。不仅是蜀中人，江南人都很喜爱羊毛制成的衣物。
许伯伯向我们介绍，我乖巧地点头。莫木爷爷的两个儿子都出去了，只有女儿留在家做饭。
“木诺，来把碗摆一下，等你哥哥们回来就开饭。”奶奶说。
木诺应了一声，恋恋不舍地从我和官晴身边站起来。她是少数见过中原物件的本地人，因此对我们带来的小玩意儿尤为感兴趣。只是母亲吩咐，她只好听从。
木诺是个很漂亮的姑娘，和她母亲长得很像。我在想草原上到底有多少男子对她魂牵梦萦。
这时，帐篷外传来一阵嘈杂之音。
“大哥回来了！”木诺惊叫一声，匆匆忙忙地放下碗，提着裙子跑出帐篷。她的母亲转过头来，宠爱地笑。
我们仨跟了出去。
草原上空飘荡着滚烫的火烧云，金紫的霞光漫天，那一团团云朵间光芒四射，恍若冒着气泡的金色汤汁淌出了迸裂的瓦罐，烫化了锋利的边角，让云团边缘变得无比丰盈弹润。
霞光绚丽，健壮的马匹成群奔来，天地浩响。那些健硕的、美丽的棕黑色马匹，油亮的皮毛在夕阳下闪闪发光。为首的几匹十分高大，留着的长长马鬃，奔跑时在风中烈烈飞扬，极为健美。后面的马都被剪短了毛发，团结地跟在大马身后，有浅棕、白、黑，还有花皮马。
木诺的大哥在马群旁边追赶。霞光漫天之中，他踏着夕照余晖跨马而来，深色皮肤是太阳的子民的特征。他手中握着长长的套马杆，身体随着马匹奔跑上下起伏，胸前的衣襟灌了风，露出脖颈以下的皮肤。我立刻移开双眼，耳根微热。
“大哥——”木诺兴奋地扑上去。
木诺的大哥翻身下马，张开双臂，抱起扑过来的妹妹，举在空中转了一圈。
我忽然想起了我的大哥，我回家的时候，他一定比木诺的哥哥还要开心吧？算一算日子，我回去的时候，他应该在准备春闱，他一定会取得好的名次。
木诺和她哥哥一起向我们走来。木诺兴高采烈地向我们介绍：“这是我大哥，木善。大哥，这是中原来的商人，许大哥，这是他的两个妹妹。”
木善的中原话不如他妹妹，说话有轻微的口音：“家里没什么好的，多见谅。”
这时，白色的羊群从远方集结过来，应该是木诺的二哥木亮回来了。一片雪白中，只见一人一马向我们奔来。她二哥明显要比大哥瘦弱，见到我们后，一口流利的中原话让我们称赞不已。
进了帐篷，奶奶已经为我们摆好了餐具，并给每人盛了一碗羊肚汤。
官晴一面道谢一面对我做出无奈的表情，她不喜欢羊肉的气味，更何况是羊肚子里的东西。
我谢过之后尝了一口，并不排斥，便吃起来。他们在羊肚里塞了很多东西，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只觉得有嚼劲，很爽口。官晴看我吃得那么香，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吃完晚饭，奶奶主动收拾锅碗，对我们说：“你们来得正好，今晚有篝火晚会，年轻人正好去看看新鲜。”
“阿妈，……”木诺用我听不懂的话问了一声她的母亲，我只听明白了她叫她“阿妈”。
“有客人在就要讲中原话。记住了。”奶奶说道。木诺乖巧地点点头。
我瞬间喜欢上了这位奶奶。可惜我没有奶奶，不然她一定会非常爱我们。这句话娘说过不下十次。可惜爹爹和娘亲的父母都不在了。
木诺拉着我们进了她的帐篷，换上了华丽的长裙，我和官晴也穿上了她的裙子。木诺说，这样的裙子是在盛大节日的时候穿的，嫏嬛的女孩至少都有一条。
我在木诺和官晴的催促下换了衣裳。木诺很高，裙子也长，我必须踮起脚尖才不会让裙角沾地，官晴比我矮，就更不合身了。
木诺为我们各梳了两个大辫子。我们的头发都不短，垂到腰间。木诺的辫子更长，黑亮亮的垂在臀部。她为我们戴上银头饰，眼睛亮亮的，夸赞说：“小晴、小合，很好的。”说罢双手提起裙子转了一个圈，裙子展开成了一个漂亮的圆。腰间和裙边都有一圈很粗的银饰，灯火下格外耀眼。
木诺拉着我们走出帐篷，草原上的火把已经燃起。数以百计的人们举着火把从四面八方汇集，十余丛篝火亮起，点燃了半个夜空。远方的人儿开始唱歌，是我从未听过，也听不懂的当地民谣。但是，那些浑厚悠长的歌声在草原上响起，盘旋着冲上云霄，我觉得我整个人都被歌声撼动了。
一开始是男子的歌声，雄浑有力，后来女人们也放声高歌，尖细嘹亮。此起彼伏的男女对答，浓稠悦耳的歌声浇在火把上，火焰熊熊燃烧，飘出点点细脆的火花。
钟阳哥哥从帐篷中走出，他换上了南樊男子的服饰，松松垮垮的，露出胸前光洁白皙的肌肤。我忽然觉得，他怎么那么文弱。
木诺拉着我们走向人群。人们走成一支长长的队伍，绕着篝火走出十余个大小不一的圆圈。我和官晴夹在姑娘当中，钟阳哥哥随了木善和木亮走在男子队伍中。当男女两只长队伍交汇的时候，正好走在最大的篝火边上。
人们再次唱起歌儿，圆圈里的男子敲击着皮鼓。男子和女子队列里面各出来了十个年轻人，围着篝火跳起舞。姑娘们的长辫子随着身体舞动而飞扬，华丽的长裙旋转成完美的圆，在火光照耀下流光溢彩。
木诺也忍不住出去了。她提起长裙，一双金光闪闪的红色短靴露了出来。旁边的人都环绕着她，把她捧成了天上的明月。木诺欢快地踏着鼓点，围绕火把转了一圈又一圈，翠绿的裙摆飘拂着她纤细的腰肢，跟随她雪白的双手荡出花儿来，她头顶的银饰琳琅作响，清透的大眼睛微微上挑，火光下愈发勾魂摄魄。不少男子痴痴相望，她跳得愈加畅快。我真怕她四处飞舞的长发被火苗舔了去！
人们纷纷走出队列，围着火把载歌载舞。官晴拉着我跳起舞来。她从小习舞，在异乡的草原跳起富有异域风情的舞蹈，柔美与妩媚并存，美丽极了！
我不会跳舞，只知道手舞足蹈乱来一通，只知道提着裙子转圈，可饶是这样，也有模有样。踏着节拍，迎着歌声，我一圈一圈地旋转，踢起长长的裙摆，荡出弯弯的波纹。
“小合！”
霎时间天旋地转，谁在叫我？我停下来，眼前人影幢幢，所有的东西都在绕着我飞转，无数的火把在转，漫天的星星也在转，整个世界都在飘转，那些星星悬挂着像是要飘下来，落到火堆里。我一不留神踩住了及地的裙摆，摔坐在地上。
官晴跑过来扶我，我赖在地上不起来，一直等头顶的夜空停止了旋转，一直等眼角的火光不再闪动。我仰头看着天上，一片又一片灿烂的星星，多美啊！
我站起来，拉去官晴走到人群外面去。
“小合，你没事吧？我们去透透气。”官晴小心翼翼地扶着我。
“你别那么紧张兮兮的，我就是想拉你到外面玩玩。”
我们走到了一片平静的湖泊，深蓝的湖水倒映出漫天的繁星。那是一片深绿色的夜空，挂着数不清的淡蓝色的星星，那些星星背后呀，有一条浅浅的天河，发着朦胧的光，一直流到山外。
我们坐下来，把手伸到水里去。
“好凉啊！”官晴把手抽出来，晶莹的水珠从她微红的指尖滑落，滴皱了一面池水。
我把头伸出去，看见我的脸出现在平静的深蓝色湖面，我又想起那天，我在河边洗衣裳看见的，熟悉的脸。我是会想他。
我们躺在草原上，晚风从群山之巅快速地席卷过来，无限轻柔地撩乱我额前的碎发。远方高山上有一颗矮小的树，没有叶子，光秃秃的枝桠像一支手，捧向天空。那些星星就是它的叶子，所有的星星都是它的叶子，那棵树的树冠是一整个嫏嬛的夜空，是一整个草原的星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