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遇上伤心事的本能是直奔自己的家里躲起来舔伤,可是他的家在哪里,紫禁城里吗?那个空阔浩大的地方。
可是,那里没有温暖,没有等待自己回去的人,没有可以让自己倾诉的人,不对,自己还有郭玉塘啊!
林我存不假思索,策马跑向了紫禁城。
内卫见有人直冲城门,正想喝斥,仔细一看,原来是皇帝,急忙打开城门,林我存看都不看,扬鞭便走。
紫禁城里的宁静被“哒哒”的马蹄声击破,宫女太监闻声看去,不由得闪避在一旁,下跪迎接,但皇帝并没有停下,直直跑向长生宫。
长生宫守门的太监远远看见皇帝来了,急忙闪身迎接,却见马儿一直跑到殿门口才停了下来,林我存翻身下马,跑进了殿内,留下铁浮一匹马高兴地站在那里喷着鼻息。
郭玉塘正低头看书,听见脚步声响,抬头一看,林我存已经跑到了自己面前,她刚站起来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林我存一把紧紧抱住。
郭玉塘只听林我存鼻息“咻咻”,觉得他胸膛起伏不定,似乎是跑了很远的路,喘息不已,便道:“皇上,先坐下来歇歇吧。”
“不准叫我‘皇上’!特别是你,不要叫我皇上。”头顶上传来林我存闷闷的声音。
郭玉塘知道今天林我存去重光寺参加水陆****,却没想到他会回来得这么早,而且,听上去似乎心情很不好。
“好吧。我还以为你要到晚上才会回来,怎么回来得这么早?”郭玉塘顺着林我存。
抱住郭玉塘的一刹那,林我存觉得心怀都是满满的,他低头嗅着她发上的香味,那里依旧簪着一朵栀子花,他一颗心顿时沉淀下来。
在这个女人面前,他无须装模作样,她见过最最本真的自己,见过最最狼狈的自己,见过最最显赫的自己,但她仍然待自己如同往昔。
那声人人喊来饱含着尊敬、畏惧和谄媚的“皇上”,从郭玉塘口中喊出,自己始终就觉得有点刺耳和生分,所以宁愿她直呼自己的名字。
该同她说说今天发生的事情么?林我存迟疑了,这事关着自己和左家的声誉,也许还会影响自己的地位,不是随便轻易就能跟人说的,可是他能跟谁说呢?
可是这事堵在他心里,不说说他会被憋死,郭玉塘向来很有主见,也许能够帮自己理清心里的乱麻,而且,两人相识的时间那么长,别的不说,就凭她几次舍命救自己,还有什么不能相信她的呢?
“玉塘,今天发生了一件事……”林我存迟疑了一下,扭头对宫女太监说:“你们都下去吧,不叫不准进来打扰。”
郭玉塘乘机挣脱出来,顺手搁下书,把他拉到椅子上坐下,顺手倒杯水给林我存喝。
林我存抓住郭玉塘的手:“我今天见到我的爹娘了。”
听见林我存这句没头没脑的话,郭玉塘直觉是他去参加水陆****,虔诚心至,所以看见盛老爷和梅娘显灵了,可一想哪有什么神鬼,莫非……
郭玉塘一想明白了,顿时为林我存高兴起来:“好啊,恭喜你。”
林我存摇着头:“我不明白……而且我不想认他们。”
郭玉塘想了想,觉得能明白林我存的心情,被父母抛弃的孩子,要叫他马上就能接受那狠心的父母,当然有点为难他了,于是便伸出另一只手盖在林我存的手上:“你先回来静一静也好,等想通了再去见他们。”
见林我存低下头好像在思考自己说的话,郭玉塘便随口问:“他们是谁?”
那低下去的头发出一个抽泣的声音来:“是原来的镇国大将军左麟和他的夫人。”
郭玉塘真正地吃了一惊,左麟夫妇她没见过,可是他们的儿子左含香,那是鼎鼎大名啊,她有点口吃地问道:“那左含香……”
“是我的哥哥。”说出这句话,林我存终于忍不住抱住郭玉塘哭了起来。
郭玉塘恍然,当年第一次见到左含香的时候,慌乱之中看见两人的眼睛长得几乎一模一样,自己差点把他错认为林我存,原来两人是亲兄弟,自己跟芮红照还真有缘分。
这么多年过去了,相逢之后,郭玉塘这也是头一次见到林我存哭,俗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此事对林我存的打击恐怕不亚于当年梅娘死亡的事。
她环住林我存,一手轻轻拍着他的背,言语在此时已经是苍白无力的了,自己所能给他的,也只有这一点安慰。
殿外宫人听见里面隐约传来哭泣的声音,大感讶异,有人忍不住探头探脑,一看,竟然是皇帝抱住德妃娘娘在哭,德妃娘娘则在安慰他。
这是发生了什么大事了?
左含香安顿了一下父母,急忙出来去追林我存,侍卫报说是皇帝骑马往京城方向跑去了,他才稍微放了一点心,一面派人继续打探皇帝的去向,一面就率领了文武百官回京。
没多大会儿功夫,众臣便听说了观音阁那里发生的事情,因为对其始末尚不清楚,于是种种猜测便出炉了。
看见皇帝好像是气冲冲走的,而后柱国上将军焦急地紧紧追了出来,便猜测是不是柱国上将军在观音阁内对皇帝有什么非分之举,所以皇帝恼了,一走了之。
各种香艳旖旎的场面在众臣脑中盘旋,左含香心里却是焦急不已,林我存愤怒离去的表现使他心里充满了担忧,生怕他一气之下失控,做出什么对自己不利的事来。
原想着林我存大怒之后,便会冷静下来考虑考虑,自己再多做些解释,看着母亲那模样,任是铁石心肠的人也未必忍心看她失望,没料到林我存连话也没等他说完就一走了之。
一方面母亲这里对母子团圆又要等得失望,另一方面才惊觉自己对弟弟实在了解得不多,究竟他是一个怎样的人,会不会因为自己被遗弃的身世变得心态扭曲,对亲生父母充满怨恨,根本不接受左氏夫妇。
他会不会就此不再信任自己,会不会因此把左家满门抄斩,永绝后患?左含香心情沉重。
对于今天这个让母亲跟弟弟见面的办法,左含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左夫人开春以后,身体突然虚弱下去,除了旧病复发以外,又添了心病,若是不知道小儿子还活着也就罢了,现在知道了,朝思暮想,只觉得当年丈夫抛弃儿子,自己未能全力护住,作为一个母亲,实在失职,于是终日便只想着能够认回儿子来,了却自己心中背负多年的愧疚。
左含香被母亲纠缠了无数次,自己也安慰推脱了无数次,看着母亲日渐憔悴,觉得母亲生命大概也时日无多了,便决定设法满足母亲的愿望。
碰巧重光寺举行水陆****,左含香觉得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良机,让母子二人在寺内见上一面,既不会惊动任何人,也不会引起别人的疑心,便先把父母送到重光寺内隐藏,当然老友慎知也给他提供了很大的帮助。
左含香心里思绪万千,到了京城外的时候,前面派去打听消息的人已经回来禀报,说皇帝已经回了紫禁城,直接去了德妃的长生宫。
左含香听说林我存已经回宫,心里便安定下来,想着今日之事就到此为止算了,可是他转念一想,过了今天,自己想在林我存面前再提起此事就难了,不如一鼓作气,管他认还是不认,对左家怎样处置,先去讨个结果,回去也好跟母亲有个交待,于是便策马往宫里来。
左含香佩剑直接出入宫中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内卫们也就没有阻拦。
左含香这时才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为什么皇帝回宫后去的是德妃那里,而不是皇后宫中?”
发生了大事,林我存最先想到的不是发妻徐萝,而是郭玉塘,看样子郭玉塘对林我存来说,真的是一个特别的人。
在若有所思中,左含香到了长生宫,明日禀报进去,心情刚刚平复了一点的林我存暴跳起来:“不见!叫他滚!”
从来没见过皇帝发怒的明日被吓得战战兢兢,急忙转身要出去,郭玉塘出声拦阻道:“等一下。”
又低声对林我存说:“我存,你还是见见他吧,听听他怎么说。左将军我听你说过,人是很好的,又对你忠心耿耿,他这个时候想出这个办法来让你和左夫人见面,大概真的是有不得已的苦衷,这事你早晚要面对,听听他的说法也没什么坏处。”
之前郭玉塘的安慰劝解还是起了一点作用,林我存想想逃避也不是一个办法,且看看左含香他怎么说。
郭玉塘见林我存平静下来,忙冲明日说:“你去请左将军进来吧。”
门外左含香倒是听见林我存那一声怒喝了,心里苦笑,林我存向来待手下不错,极少说这样重的话,可见今天当真是气急了。
他迈步走进殿内,只见林我存坐在椅子上,眼睛也不看自己,一手拉着站在旁边的郭玉塘的手不放。
郭玉塘见左含香进殿来,林我存还拉着自己,这有点不合规矩,急忙就想挣开,却被林我存死死拉住,原来,他还是需要一个支撑,郭玉塘左右为难,想走,林我存又不放,不走,左含香那神情分明就是嫌自己多余,她只能望望左含香,勉强笑了一笑。
左含香施了礼,看看郭玉塘,没有觉出她的尴尬,说:“陛下,臣有事要单独向陛下禀报。”
林我存抓住郭玉塘的手,冷冷说:“左将军,有事就说,在德妃面前,朕没有什么可隐瞒的。”
“没有什么可隐瞒的?”左含香咀嚼着林我存这句话。
“没有任何需要隐瞒的!朕这条命,是德妃给的。”
左含香想起郭玉塘为林我存挡住刀剑的事,又想想林我存回宫是直奔长生宫,说不定他已经向郭玉塘讲过了寺里发生的这件事,于是便开了口:“陛下,之前臣安排父母在重光寺内等候见陛下一面,也是万般无奈的下策,母亲自多年前……的那时起,身体就每况愈下,今年越发差了,请了大夫来看,只说是病入膏肓,无非再拖延些时日,臣此举也不过是满足一下母亲的最后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