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看清父亲只不过是摔了个屁股墩,左含香放了心,见左荣把父亲扶到桌边坐下,貌似没有什么事了,他转身就要走。
“左荣,你给我把少爷拦住。”
左荣急忙上来拉住左含香:“少爷,少爷,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你再这么负气一走,又不知道要多长时间才能回来了。再这样下去,你们父子俩心里的结什么时候才能打开?”
老左荣讲的是心里话,也是事实,左含香不禁犹豫了一下。
左麟被儿子反震倒地,心里的吃惊和怒气半天才平息下来,听见左荣的话,突然想起要紧的事:“左荣,你去门口望着,我还有话跟含香说。”
左荣见将军也没有因摔倒而冲儿子发火,少爷也没有冲出去,知道他们已经平静了些许,这才出去关上了门。
“说着家事,被你气得连国事都忘了。”左麟说着,示意儿子过来坐下。
“近年来朝中很有些不对头,上次广济城龚志义跟格穆人私通卖国之事,到后来只是将那龚志义诛灭三族了事,就没有下文了。”
左含香听父亲说起国事,也就坐下郑重听着。
“前年中州路锋翼军裴显达也曾险些命丧自己人之手,只是那叛徒翁晓强已经自杀身亡,他背后没有人指使就不知道了。”
听父亲提到中州路锋翼军,左含香有点专注了,令自己印象深刻的林我存就是调往锋翼军任职。
“我虽是镇国大将军,名义上总揽着全国军队管辖大权,可是你也知道,没有皇帝的旨意、兵部的配合,我也是调动不了军队的。”
“现如今支高一手遮天,卖官鬻爵,汲谦已经数次上本弹劾他了,都被皇帝给挡了下来。朝中不少人都望着我,希望我能出面支持汲谦,可我哪里敢那么做。”
看见儿子询问的眼睛望着自己,左麟重重叹气:“我只要一跟支高作对,含香,那我们左家就完了。”
“你不知道,本来我这职位也只能算个虚职,是先帝见我战功卓著,又念我祖父父亲一生为国的功劳,这才特地设了这么个位置,这位置本身就树大招风,我只能谨言慎行。”
“我若出头跟支高作对,只要支高在皇帝面前进几次谗言,比如他说你我父子有逆反之心,父子联手,我在京中掌着军权,你在外面手握重兵,只等时机成熟就造反,我们左家就完了。”
“皇帝现在整天只知玩乐,已经基本不理朝政,对外面的事一概不清楚,政务都是交由内阁和支高办理,你说,他是相信他岳父的话,还是能明白我们父子都有一颗爱国的忠心?”
左含香大吃一惊,没想到朝中已是如此之乱。
“当时才听说调动永定军前去广济支援,我心里就有了一种怀疑,只是实在没有证据,你也不搭理我,而且你也大胜而归,没有丝毫损伤,我也就把这怀疑藏在心里了。”
左含香忍不住问道:“什么怀疑?”
“你是我的儿子,我所做一切,不过都是为你着想,连这个怀疑,我也是担心你,我总觉得,是有人想故意把你送到那危险的境地去,想除掉你。”
左含香倒吸一口凉气,怎么自己当时的想法也跟父亲的一样,觉得是有人要对付自己,他点着头:“当时我也有这种感觉。”
前年广济之战,他就觉得不对头,若非自己进攻之前留有一支队伍的后面迂回,城内林我存及时发现龚志义的叛变,及时示警,那战役能否获胜就是未知数,而自己能否在战斗中活下来也未可知。
广济之战后自己奉旨回京了一次,也就是接受了皇帝的赏赐,见了一见母亲和芮红照,跟父亲并没有太多交流,所以虽然心有疑虑,却没有向任何人说。
“你也有这种感觉?”
“是。当时我觉得,要说支援,宣州道的武定军距离比我们永定军更近,为什么不调他们去呢?我就想,是谁想要干什么?冲永定军的士兵来的吗?冲我来的吗?还是等永定军离开三越,他们要在三越做什么?”
“结果,我还是觉得是冲着我来的。”
父子俩同时沉默了,感到某种黑暗的阴影要开始吞噬他们。
“如果你在广济之战中阵亡,那我对于他们,不,现在可以明说了,我对于支高就没有太大的威胁了,你想,唯一的儿子死了,手中军权皇帝随时可以收回,这样的镇国大将军还怕他做什么?”
听着父亲话语中的凄凉,就近仔细看着父亲的面孔,左含香突然感到父亲老了,他心里产生了一种恐慌,这个曾经的名将、跟自己斗气多年的大将军也会老吗?
“前年裴显达差点出了事,锋翼军可是在熹商和后周边境上的重要军队啊,这就不由得我不再次产生怀疑了。”
“裴显达那人我是了解的,他不会阿谀奉承那套,跟谁都不亲近,一心只在军队中,这样的人是不容易让人嫉恨的,谁都看得见他的功劳和不可或缺,他要是倒下了,那边境上绝对大乱,还好他手下的一个小将救了他,才让翁晓强那叛徒暴露出来。”
“翁晓强是支高的远房侄子,这点知道的人不多,我想这是他们的刻意隐瞒,也是支高在军中埋下的一个伏笔,我还以为那翁晓强会拿出支高来压裴显达以脱罪,没想到他竟然会自杀,所以这又成了一个无头案了。”
“现如今,支高的门生弟子遍布天下,我怀疑,总有一天,这天下必将改姓支。”
左含香再次大惊,一向谨慎的父亲竟然说出了这么大逆不道的话,难道时局真的到了要改天换日的程度了?
“所以,我骗你回来不仅仅是想叫你回京任职,我们全家团聚,还有一点就是要让你知道朝中的某些情况,这些东西我又不能在信里写明,还是当面说比较好。”
“你如能回京来,任个闲职,让支高抓不到任何借口来除掉我们,我们也就能保全身家性命了。”
左含香险些想仰天长笑了,镇国大将军已经到了只想保全身家性命的年纪了?
“为什么要向支高示弱?难道我们不能跟他抗衡或揭穿他吗?”
左麟忧虑地看着儿子:“恐怕不能。我想,你一定在心里笑话爹的胆小了,可是,你且听我跟你说。”
“皇帝一向信任支高。你不知道,皇帝刚登基时,就是听了支高的谗言,罢免了一批老臣的官职,我记得其中有一位右佥督御使叫做盛辉武的,大着我十来岁,就因禀公执事,得罪过支高的小舅子,结果被免了职,黯然离开了京城。”
“当时像这样的例子有好几个,弄得朝廷上下人心惶惶,以前得罪过支高的人个个生怕他去皇帝面前进言,也不知自己何时会落到那步田地。”
“现在两代皇帝都已经捏在了支家人手中,国丈支高深得皇上信赖,太子是支皇后所出,这是最高层的情形。”
“官吏就不用说了,支高的门生弟子遍天下,恐怕都巴不得有他上位的那一天,人人都好从他那里分一杯羹。”
“这两年来,我隐约感到我的权力已经开始被架空了。这几次国中军队调动,虽然只是一般的换防,我竟然都不知道,可见皇帝大概已经听了某些谗言,对我有了戒心。”
“全国一百零八路军队,我怀疑起码有半数军队的将领是投靠了支高门下,剩下的一半,肯定又各自有自己的小算盘,说不定等着看风向的人占大多数。”
“你想想,还会有多少人会为黎民百姓着想,为国家安定着想?所以这个时候,我也只能为自己家人着想了。”
“含香,你就回来吧,起码我们全家在一起,你娘也少些担忧,你我也都不怕那支高的猜忌和陷害了,就算是遇上事,你我都有商量的对象,不至于抓瞎。”
左含香不说话了,他没有想到这天下,竟然要乱起来了,个人的恩怨跟国家存亡相比,实在是微不足道。
原来只想着远离父亲就好,现在看看却是不行了,可是,自己现在已经是永定军的将军了,带永定军的时间那么长,一时间也舍不得离开,况且自己走了,谁来接手?要是支高的人又怎么办,岂不是把一支军队白白拱手相让?
“不行,父亲,”自从成亲跟父亲闹僵后,左含香第一次这么叫左麟,左麟眼泪差点淌了出来,他急忙用手擦擦,掩饰着。
“我不能回来,如果我回来了,那就正中了那些人的下怀,把我培养得好好的永定军拱手送了出去。”
左含香站起来踱步:“那贼子现在还没有暴露他的真实面目,他们在明处,我们在暗处,可以静观其变。凡事我们做好准备,一旦有风吹草动,先看他们如何动作我们再行动。”
说着,左含香坐了下来,跟父亲头挨头地商量起来,把各自的猜测、准备、解决方案等等都说了个遍,父子二人又推演了一回,确认无误了,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这时,天空已经微明,夏日的晨光总是来得那么早。
说得激动的父子二人相对望望,这才惊觉两人刚才是那么的亲密,完全没有几年不说话的生疏,看来到底是血缘之情难斩断,父子二人挪开目光,复又相互再看,彼此露出了和解的笑来。
“含香,你的婚事上我的确有些……”
“不用说了,父亲,总有一天,这事会解决的。我这就走了。”左含香站起身来,跟父亲施礼告别。
门外的左荣一直绷紧了神经,听着里面的动静,只待父子二人再打起来就冲进去,可是却只听见父子二人低声说话,仿佛亲密得不得了,于是放心地把注意力转到书房四周的动静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