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孩无法在稿纸上落下一个字来。思绪肯定在哪里飘飘忽忽,无终无止。那小小的黑晕,不知扩展成怎样大的一个世界了;或者是突然顿住了,在哪一个角,拐不过弯来,这定然与爱情有关。浪漫的故事不属于她,那拉紧了风衣果断而又孤独的男孩,就紧而又紧地在她的心中藏着,一想一个伤痛,一想一个流泪的感动。世上寂寞如斯者,世上美丽如斯者,就是那临窗的女孩。
春花烂漫,她是低崖上灿烂的一朵。没有蝶恋她,于是她来临窗。临窗的心境最为澄明,世间索寞,尘中孤寂,皆可点点滴滴,化雪归来;皆可悉心体会,融于心中。若是有人牵你的手了,在黄昏踏着落叶去散步;
若是有人怀抱吉他,忧郁地伴你一曲了,该是怎样一种美丽无尽!
偏偏没有——没有邂逅,没有故知。落下你一个人,整个儿属于自己,别人在你身外走来走去,这跟风景没有关系。一个人就一个人吧,还有家呢,这是最厚实的财富。一个人就一个人吧,这样的世界才最真实呢,一丁点儿美丽,就能定格在心中。那些个柳啊风啊,才激不起我半点涟漪呢!
我的心才平静呢!这么一想,竟有点酸楚。
临窗的女孩,于是揉皱那第一层纸。
一看,下面的一层纸,也留有一个大大的黑晕!
澜亭长短
一
一切跟水有关的事物总是充满了诗意。我的一位朋友,在行将毕业的时候写的《澜亭夏日祭》,开头就是这样一句话。
多年以后的一个春寒料峭的午后,澜亭在我的记忆里再次鲜活起来。我首先想到了这句话,并且内心一阵狂澜。其实澜亭离我并不远,留在了这座城市工作、生活以后,只要我愿意,就可以回到大学的校园里去看她。
有道是物是人非,又道是时过境迁吧,澜亭已非昔日的澜亭。这座丽娃河上的不足十平米的六角形亭子,如今已是一处打字、复印的场所,那种清苦的读书氛围,那些挥斥方遒、激扬文字的学子,已全然不见了。
多年以来所见所闻的现实告诉我,不该对这样的变迁愤慨或者悲伤。亭还是那座亭,静静地立在丽娃河上倾听流水的声音,若站在澜亭上,凭栏远眺,仍然是满目江南。然而怅惘还是难免的,像怀念所有美好的事物一样,我怀念昔日的澜亭。记忆,该从什么时候切入呢?
澜亭长短
二
1994年12月的某一天,我初次来到澜亭。我正式应邀加入了在此聚会的社团——乡土建设学社,这是一个崇尚知行合一的社会学社团,一方面重视典籍阅读整理工作,另一方面重视田野实践工作。社团的骨干是几个高年级的学生,在此之前,他们曾组织过一个读书会,发起过全校性的师生捐书活动,这批书后来悉数运到了内地一些中小学去。他们还办过上海首所民工学校,义务为民工学习知识上过课。在那个时候,校园的文化类社团多数已处于解体或疲软状态,他们所提倡和实行的,无疑是令人惊讶和值得称道的。
这是个全校性的社团,不同系别的学生都有。高年级的学生因为毕业或寻求工作,渐渐离去了,一些新的面孔又不断地加入进来。
澜亭是安静的,打开那扇门,迎面便是一片云杉林。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斜照下来,林子里满是一个又一个的光晕。有很多石桌石椅,上午一二节没课的学生,在这里读书。这种场景真是美极了:光明、透亮,充满了校园的青春气息;宁静、清新,勃发着向上的生机。而这里的夜晚,则成了校园恋人们的聚所,暧昧、模糊,甚至迷离。
澜亭的另外几面临河,边上有走廊,有栏杆,有一处阶梯直通水面,可以看得到波浪的裙裾在底阶摆动着。河叫丽娃河,甚长,河面宽敞,这在上海高校中是极为少见的。正是因为在水上的缘故吧,澜亭也显得更美一些,更富有生气一些。
澜亭内,除了一扇门,三面是窗,两面是墙,中间是一张石桌,极为简单的摆设。我们在此读书或谈论的时候,就从宿舍里自带椅子、凳子来。有一个电热器,顿时满亭子暖和起来。这实在是个极好的读书之地,当喜爱读书的学子们披着陈旧的军大衣,跺着脚,哈着气,在教室里翻动书页的时候,我们因为拥有了澜亭而显得十分富足。
三
春天是躁动的季节。河面鲜活起来,河两岸垂柳泛青。澜亭正对一圃雏菊,黄灿灿的,使大地也显得亮堂起来。
在冬春读书,在夏天出去社会实践,在秋天写作,这是何等惬意的事。然而在澜亭,春天的阅读是要经受得住诱惑的。
离澜亭不远处,有一个室内篮球场。周末,篮球场改作巨大的舞厅对外开放,场外小汽车、摩托车停的到处都是,场内更是拥挤不堪。
当澜亭的四周在夜幕隐隐降临的时候沉静下来,当你的书翻了十几页,准备细细读下去的时候,舞厅内的乐曲声开始通过周末校园寂静的夜空传递过来。那种充满快感和发泄的节奏,的确是蛊惑人心的。无疑,你会发现内心里面的某根弦被拨动起来,以至于神情无法专一。当这种声音一而再、再而三地传入耳膜,当那根弦被拨动一次,拨动两次,拨动得发出了和声,你要再想老僧入定,实在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尽管我对跳舞并不排斥,可每次路经那个舞厅走到澜亭——我的内心竟不由自主涌过一阵悲壮感。这种感觉,让我现在回想起来都十分熟悉。
大学校园盛行恋爱。记得每一个春天,都能给校园里留下无数对情人。澜亭作为温情脉脉的地方,深受恋人们青睐。这时候的澜亭,白天要安静得多。夜晚,恋人们则来凭栏,或嬉笑,或怒骂,男的甜言蜜语,女的娇声嗲气;男的若移情别恋,始乱终弃,女的则涕泪相加,欲以跳河自尽相威胁。澜亭外是热闹非凡,澜亭内却是毫发不乱。窗外已是春光无限,窗内却如此“不合时宜”,还在写稿子、校刊物,或为出刊经费一筹莫展,或为一个观点争论不休。
澜亭不是他们的,也不是我们的,但他们扰乱了我们的清静,我们总该有所表示才对。若他们还疑亭内无人,我们则发出点声响让他们有个明白;若他们依旧放肆有加,我们则在他们身后开一扇窗,好让他们回首一瞥,明白亭内的“夫子”,经受不起这般“感染”;若他们还执意妄为,我们则要发出劝告:此处不宜互相干扰,那边林子更大。
四
澜亭的夏天显得闷热难当。澜亭虽叫亭,但仅有一层,上面是平顶,太阳直射下来,亭内温度难以散去,便如蒸笼一般。暮霭四合,夜晚初临,亭内还是有一股热气,不便坐谈,于是只好开了窗,让她先自行凉却。
尽管这样,也丝毫未能改变我们对澜亭的喜爱。
河水下降以后,把澜亭的底盘托了出来,这是一片呈正方形的水泥地,四周有水泥筑成的围栏,微微高出,稍宽,坐上去甚为清凉。早一些来的人,便坐到围栏上去,手脚皆可伸到水里去,极清爽。就可以先交谈起来了,比如,最近读了一本什么书,自己有些什么看法,等等。
人有好些个了,今晚主讲的人已到,澜亭也舒适起来,便可坐到亭子里去。读的书多选先秦诸子著作,主讲人就是我们自己,每次定一人,依次轮换,每次读几页,有疑惑和不同见解时可随时插话,大家各抒己见,不分彼此。另外一些时候,我们则交流最近阅读的书目,畅谈感受,并将好书推荐给大家。还有一些时候,我们交流彼此写好的文章,先是互相传阅,然后发表看法,提出意见。
夏日的夜晚,这些时间显然异常美丽。有这样一群朋友,是值得庆幸的;有这样一个澜亭,是值得欢呼的;有这样一种生活经历,是难以忘怀的。
当我们将这些视为美丽的时候,另外的一些人表示了不解。但也有人热切地关注着我们,他们向往着这里,渴望着融入。他们成了我们尊敬的师长和朋友。
这样的夜晚我们已不再期待什么,也不被什么干扰。有一回,为了避免蚊虫的叮咬,竟关了窗读《论语》,出来后才知道原来亭内甚是闷热。另一回,开着窗讨论不休,蚊香燃尽,“大宴蚊群”也不知觉。
暑假来了,大家都要散去。澜亭,澜亭一定有些孤单。
五
在1995年秋天的澜亭,我经历了两件至今仍记在心头的事情。其一是,我们在澜亭救了一个落水的儿童。其二是,一位澜亭的故知,寻踪来了。
那天上午没有功课,我和哲学系的大刚在亭子内看书,窗外有几个孩子在玩。孩子到澜亭来玩,这是常有的事,起先我们也未曾在意。岂料那个个小胆大的玩到底盘的围栏上去了。围栏刚刚露出水面一点,走在上面,不慎失足,岂不危险?我劝阻了一次,那孩子上来了。过不久,突然听得“哦”一声,好像有人掉河里去了。我和大刚相视一惊,忙狂奔出去。那孩子在河里挣扎,只露了头发和一只小手在上面。我跳了下去,不会游泳的大刚站在底盘上,水深及膝。一个拖一个拉,那个小孩被我们弄到了岸上。我和大刚的腿还在发抖,那小人儿却一点事也没有,兀自拧着湿衣服,过一会儿,竟笑了。
我责怪他:“叫你不要下去,偏不听!”
那小人儿的伴儿,一个大点的男孩答腔:“就是。
还说很浅的,掉下去也不怕。”
那小人儿确实不怕,看那神情,倒像是他跳到河里救了我们俩。
我和大刚事后想想,仍觉得后怕。如果我们没有发现,别人也不知晓,突然我们推窗,看到河面上浮着……再也不敢想下去了。
澜亭,在那小人儿眼里,是温柔可亲的吗?即使掉下河去,也不用怕的吗?
几天后,澜亭的一位故知寻踪来了。他已经毕业多年,心里一直惦记着母校的一树一石,惦念着这座魂牵梦萦的亭子。这次来上海出差,他寻踪来了,为了了却心愿。
他肯定在亭外徘徊了良久,见门轻启着,终于来敲了敲门,问道:“我可以进来坐坐吗?”
我们经常欢迎敲门的人进来坐坐。但这一次,我们遇到了澜亭的故知。
多年以前,他曾在这里读书,他把这座亭子喜欢得像什么似的,甚至在毕业离校时,仍有好几个夜晚在此流连忘返。现在,他看到了我们,他说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我是经不住这样的故事渲染的人,一听,便想到遥远的将来了。我问自己:多年以后我来到澜亭寻踪,这座不受世俗侵袭的象牙塔般的亭子内,会走进一个当年的“我”,为“现在”的我开门,并且热情地邀请我一同加入到他们的讨论中去吗?
没有的。没有人。在今天,同样的校园内人们行色匆匆,有几人能忆起当初的澜亭,又有谁来为我开门?
可见我是多么怅惘。
在咫尺之外,澜亭,我是那么思念着你,呼唤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