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斜对面的街道边,有个修锁的男人。记不清从什么时候起,他就守着修锁摊静静地坐在那里。
他近50岁的样子,皮肤微黑,身材不高但很魁梧,着装朴实但很整洁。我第一次见到他时,有点吃惊呢。他有一张国字脸,是相术上所谓的“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之福相。而他鬓边微露的白发,又为他添了几份贵气。这使得他在人群中格格不入。
我每天出了校门,横过马路,都会不自觉地注意到他。我买了菜或者到对面书店借了书回来,再次经过他的锁摊时,我用眼角的余光也察觉到他看我手里的书和菜。我试图从他眼里能找到我平常习惯见到的东西,自卑、艳羡、嫉恨——哪怕一丝,令我更吃惊的是,他的眼里什么也没有!
我习惯了街边守摊者那些贪婪嫉羡,察言观色紧盯顾客钱包的眼神。他们争相吆喝,各种复杂的眼神在顾客身上相互交叠,令人不自在但也令人悲哀。我也见过不少卑微的生命卑微的眼神。曾经一位老大娘拿着一把东汉菜对着顾客说,买了吧,只要一毛钱就够了。她的眼神让人心沉的感觉,他们不知道,正是因为他们对这个世界默默的奉献,许多人才能拥有富庶的生活。
我曾经在报上看过一篇文章《作家修鞋摊》。这是一位省作家协会会员写的。写的是自己亲身经历过的事,他在他的鞋摊前打出作家修鞋摊的招牌,吸引了无数顾客,生意也很红火。在文章里他还写了自己的设想,将来还想开个大点的修鞋店铺,把生意做大。他的文字里洋溢着豁达开朗,积极乐观之情。我想,他的眼里,也一定流露出喜悦之情。
我还见过一位年轻的小伙子,在他的水果摊上放上录音机,让美妙的歌声回荡在色泽诱人的水果间。他并不像别的贩子一样招徕客人,而是一心欣赏他的音乐,对来来往往的顾客视而不见。也许正是因为他眼里的无意,却吸引了不少顾客,生意也较旁边贩子好得多。这小伙子的眼里,有的只是一种悠闲自得之情。
但是这位修锁的男人,他的眼里全然不是这样的。他的眼就像一池秋水,没有任何涟漪。他的平静与镇定着实令人吃惊。他的旁边还有几位修锁人,当人们拿了钥匙走到他们旁边时,他们并不吆喝,但他们的眼神里流露了某种欲望与渴求,还有隐隐的喜悦。有人走到他身边,说声配钥匙,他接过来,默默地做事,什么表情也没有。有一次,我看到一位顾客,先走到他的身边,站了会儿,犹豫了下,又走到旁边一位中年妇女的修锁摊前。我注意到这位修锁的男人,并没有往旁边锁摊瞧一眼,而是像往常一样淡淡地望着前方,眼里什么也没有。
每天我们都是这样的,他望着行人,也望着我手里的书与碟。我用眼角的余光感受着他的平静。彼此间形成了一种默契。没有自卑与羡慕,没有嫉恨与贪婪。就像这大自然中高山流水,蓝天白云,花草树木之间的和谐自如。在他面前走过,只觉得自在和安然。
我以为我们之间会永远保持这种默契,老死也不相往来。可是一个偶然的机会,把我跟他推上了一个很尴尬的场面。
那是暑假补课期间,我在教室里正讲着《诗经三首》中第一首《氓》。离下课还有10分钟的时间,班主任领着他进来撬开讲台前多媒体外壳铁皮上的锁。面对学生欢欣的笑脸,他仍然很平静地拿出撬锁工具,一心一意工作起来了。课也随着他撬锁的乒乓声继续。“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也已焉哉!”在讲到课文最后一句的时候,我说誓言只是美丽的谎言,谁相信了,谁就是傻瓜。没想这句话引起了学生关于誓言的讨论,教室里笑声不断涌起。隐隐约约地,有种不安袭上心头。我侧过头看那位修锁的男人,他正专心致志地工作,心无旁骛,脸上没有任何卑微的表情,所有这一切仿佛与他无关。我又找到了那种默契安然的感觉。
许多日子后的今天,当我看到《幽窗小记》中的一幅对联:“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空云卷云舒。”突然想起这个修锁的男人,我觉得周围曾经引以自豪和引以自卑的东西是这样的毫无意义。
2006年8月19日
由咸阳杨焕亭评论:
这是一篇静心地不动声色描写平静的文章。“但是这位修锁的男人,他的眼里全然不是这样的。他的眼就像一池秋水,没有任何涟漪。他的平静与镇定着实令人吃惊。”人们常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所以,写人物,一定要抓住人的眼睛。本文就把眼睛写得很丰富:一是抓住了目光的特点——平静;二是将修锁者的目光置于比较的氛围中来展示;三是从目光切入,直抵人的心灵。之所以目光平静,是因为出于对生活淡泊,对功利的漠视,对人生的参悟。作品因此而有了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