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云城里明争暗斗,林远家里也不太平。听了堂屋的争执,站在灶间最里面的林奉仙当先反应过来,无望进阶的青魂卒身手依旧,扔下水桶,一个箭步就冲到了院里。紧接着,正在收拾柴火的江芳也跑了出去。
江月华也随着往外去,神情竟有些茫然,才两三步的距离,步子居然有些踉跄。丈夫死后,两个儿子一个养女是江月华的全部,她不敢想象若是儿子阋墙,自己会如何。
扶着门框站定,明亮的阳光让江月华觉得有些刺眼,似乎是过了好久,才回过神来。院子里非常沉闷,没有任何声音,江月华能够清晰地听到自己急促的心跳声。
北厢房的门的门还是关着的,看来张子禅父子还是醉茶未醒。林奉仙背对着自己站在井边上,江芳同样的姿势站在她的身旁。两人都看着堂屋方向。
江月华也转头看去。林风站在堂屋的台阶前,低着头,看不清表情,手里提着符宝槊杆,那样子像是要出门。
林远一脚门外一脚门里地站在堂屋门口,双手托着一物,擎在胸前。迎着阳光,江月华看得真切,那是丈夫林春的牌位。
这是要干嘛?分家吗?江月华的视线越过林远,堂屋里的香案完好,供品齐整。香炉上的户树投影很完整,那这就不是分家。可是江月华又实在想不出自己的两个儿子这是为了什么。
※前情回顾※
军中的紧急召集令很平常,林远并不是没见过。每当有突发情况,像林风这样的军中精英必然在征召之列。
只要置身于军阵之中,武魂修很难出现危险,所以林远会用有些调侃的语调对哥哥说话。以往的时候,遇到这种情况,林远一般都目送哥哥出门。
但是今天,渐西的阳光柔和而明亮,从堂屋的门**进来,让林风的形象看起来金光闪闪。
听到林远自夸,林风便回头一笑。林远抬起头的时候,正看到这个笑脸。
在林远的目光里,毫无征兆的,林风突然变得脸色惨白,两眼空洞无神,心口碎了一个大洞,心脏里的那块“碧血”也消失不见。
随即,林风身体开始风化,只一瞬,就完全湮灭。浮空中,隐隐一个的笑脸成为永恒。
“大哥这次应召会死!”一个可怕念头陡然浮现在林远的脑海,那种至亲逝去的悲痛立刻涌上心头。
父亲死的时候,林远并没有记忆,不明白这种悲痛真正意味着什么。但是不好的念头一旦产生,便会不可遏抑地占据整个身心,何况这种悲痛的感觉是那么的真实。
一愣神的功夫,目光中的异象就消失了,林风又变得有血有肉,却是正好转头出门。“必须要阻止大哥前去应召!”林远心中只剩下这个念头,这才口不择言的喊出了那句“林风,你给我站住。”
不知为什么,站起身的林远竟鬼使神差地把父亲的牌位托在手里。
※书接正文※
林风闻言回过头来,见林远捧着父亲的牌位,不禁眉头一皱:“阿远,你干什么,怎么能动爹的牌位!”
感觉到自己情急失言,林远有些讪讪,不过他知道,目前无法解释自己的这种奇怪的能力,必须换个方法。
把手中的牌位举高,林远道:“大哥,今天是爹的诞辰,你能不能不去应召?”
林风刚要开口,林远赶忙截住:“别跟我说军令不由身。亢龙军溪云部上下,魂凡万人之多,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
但是,今天,对咱家来说,不但是爹的诞辰,更是是真正团圆的开始!缺你不可,大哥!”
林风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林远。林远感觉大哥似乎有些松动,便继续道:“大哥,你跟我说,这块牌位是爹当年亲手所做。你说,爹就是用这块牌位,手把手地教你如何使用体术‘雕虫’,如何发动绝学‘点睛’。”
一句话,勾起了林风的回忆。
……
那年的除夕很冷,外面下了很大的雪,到处都是一片白,跟爹的脸色一样一样的。十二岁的林风早已魂成一年多,自然明白,苍白的脸色对于一个盛年的魂修来说,意味着什么。
母亲在灶间忙碌,晚饭的饺子一定非常美味。堂屋里空荡荡的,最大的家具就是那张古朴的供桌。供桌上,魂香袅袅,供桌前面放着一个火盆,火盆里的秋苇根在安静地燃烧。
正常的秋苇根粗如儿臂,晒干后分量极轻,点燃后热力惊人,燃烧时无烟无碳,是溪云城最常见好用的取暖材料。
外面滴水成冰,父子俩一个伤一个幼,根本受不了寒气的侵蚀,一个火盆的热力正好驱走寒气,让他们身体暖如春。
林春虽然脸色苍白,神情却很自然。尺长的檀桃木百余斤,林春单手拿着很稳,另一只手拿着一把玄铁刻刀,不停地雕刻,每一次落刀只能带下指甲大小的一片。
地面上铺满了一层碎屑,林春已经刻了一天了,林风也看了一天。黑褐色的牌位已经成型了,不用上漆,檀桃木的本色就铮亮如漆。
“阿风,看清楚了吗?”林春的声音很轻,让人觉得如沐春风。
身上很暖和,心却跟掉进了冰窟,林风静静地看着父亲,努力地记住每一个动作,听到父亲问话,赶忙点头。
“这套体术名叫‘雕虫’,是一套金行顶级天品绝学。单就体术杀伤而言,它勉强能够得上顶级黄品。”
林春的轻声继续,“之所以评定为天品,是因为它的神髓‘点睛’有着化腐朽为神奇的功效。咱们楚汉联邦能够运用‘点睛’的不过十数人,你爹我就是一个。阿风,爹今天就让你见识一下。”
说着,林春再次挥动手里的刻刀,动作很慢。没有魂力的加持,无数乳白色的光线随着父亲持刀的手开始汇聚,凝结成洁白的团。
刻刀如笔,牌位做纸,白光是墨,林春用自己所有的精气神传授儿子绝学。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林春停下了动作,道:“好了,阿风,你看!”
茫然地接过父亲递来的牌位,入手感觉依然沉重,拿着却丝毫不费力气,林风定睛看去,牌位上三列正楷字,泛着白色的光芒:
右起小字:于丙申年七月十五(空格)于庚辰年十二月三十。
中间大字:故考林春之位。
左下小字:子林风林远敬立。
林风的眼泪瞬间流了出来,却没有哭出声。上万年的魂修史,从没有听说过,有谁会亲手为自己书写牌位。
“阿风,刚才看清了。”林春的声音里充满了无限的疲劳。激动的林风根本没有听出来,只是机械地点头。
“来,阿风,照着我刚才的样子,在这里刻上一个‘卒’字。”林春指着右起小字中间的空格说道,另一只手递过刻刀。
林风接过刻刀,感觉父亲拿刀的手有些颤抖,抬头看去,却见林春的脸色更加地苍白,只微笑依旧。
那一刻,林风非常想扔掉刻刀,大喊一声“不要”。但是,父亲苍白的微笑让他生生地克制住了这个念头。深吸一口气,手中的刻刀突然挥出,林风的动作饱浸了无限的悲伤。
刀停,一个同样的正楷“卒”字,带着纯正的血红色,出现牌位之上。笔力较之林春尚有不如,但是血红光芒比乳白光芒豪不逊色。
“点睛”的神髓在于情感的融入,七情对应七彩,至情至性,心无杂念,七情汇聚则光现乳白。
牌位再次回到林春的手里,“好!好!好!”儿子的表现让他非常满意,连声叫好。
“好什么呀?说来我也听听。”堂屋的门开了,年轻的江月华端着一大盘饺子走了进来。一团寒气想要偷溜进来,被江月华身后涌起的水汽挡住,随即堂屋的门关上了,漫天的寒气再也无法影响到一家子的温馨。
“来,月华,你快看,阿风引动了悲情,已经触摸到‘点睛’的神韵了,可比我当年厉害多了。”林春高兴地递过牌位,脸上无端地出现了一抹潮红。
江月华的身形一顿,把饺子交到林风的手里,硬挤出笑容,回头接过牌位,“好,我来看看!”
字才入眼,泪水立刻模糊的视线,江月华猛地把牌位塞到林春怀里,声音有些哽咽:“才不看你们父子俩的破字,阿风,放桌子吃饭。”
林春又把牌位拿在眼前,一遍遍地,看也看不够:“嗯,好!一会就供上。再过个十几年,二小子阿远长大,在这里刻上个‘生’字,就完美了!”
“到时候,爹你要亲自教他,就像你今天教我一样。”摆好桌子的林风接口道。
江月华却啐了林春一口,嗔道:“你怎知就是个儿子,要是个闺女呢?”
“当然是儿子了,我的种我自然知道!”林春有些理所当然,“到时候,阿风,你们兄弟俩要好好的,莫要让外人欺负你们的娘。”
“赶紧吃饺子吧,除夕的饺子呀!”江月华道。
“就来,就来!”林春郑重地把牌位放到供桌正中,回身在小桌旁坐下,也不洗手,直接捏起一个饺子送到嘴里。
“香!真香!”林春咽下饺子满意地笑道。那一瞬,似乎家里盘踞的所有悲伤都被这个笑容驱散了。
林风的心也放松下来,夹起一个饺子咬了一口。奇异的香味在唇齿间缠绕,林风很希望这种感觉能成为永恒。
见儿子吃得香,林春又伸手,想要再拿一个饺子。却见那只伸出来的手像风化的沙子一样,一点点地消散在空中,随即整个人都湮灭了,只留下一地熟悉的衣物和一枚闪亮的魂印。
林风惊呆了,刚咬了一半的饺子再也夹不住了,从筷子间滑落。旁边的江月华筷出如电,瞬间夹住半空中的半截饺子,塞进儿子嘴里,也不去看地上丈夫的衣冠魂印,合着哽咽道:“快吃,吃完好送你爹。”
那一个饺子是林风吃过最香的,也是最苦的。
当林春的身体湮灭的时候,林家祠堂深处的一间密室里,一灯如豆。心风陡起,灯灭悄然。紧接着,“金坚阁林春之位”的显位英灵凭空出现,在一大堆显位英灵中并不起眼。
在林春的魂灯旁边枯坐了很久的老祖母袁梅叹了一口气:“春儿,苦了你了!”
……
老祖母的叹息,林风当然不知道,不过这时候,这位军中精英已经泪流满面了。
林远又道:“大哥,我现在已经魂成,就以爹的名义,要求你教我‘雕虫’,教我‘点睛’,好叫我补完爹的牌位。”
林风回头望去,母亲江月华,大姑林奉仙,还有弟妹江芳的眼里都挂着泪,同样的也是一脸期待。
林风的心头一软,刚要答应,却听得腕间的“烽火”再度发出蜂鸣,闪烁的红光连衣袖都遮掩不住。稍顿片刻,又是第三次蜂鸣。
一鸣聚,二鸣紧,三鸣刻不容缓。这是什么样的情况?溪云城竟然有刻不容缓的事情发生!
林风刚刚动摇的念头迅速消失,心思再度坚定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