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九五年产的丰田卡罗拉在30号州际公路上飞驰,窗外突然下起大雨,车内这位年轻人的怒吼伴随着车外的电闪雷鸣,“死了个姐姐,多出来个亲爹。我他妈怎么这么好运气呀!”
“滚!滚!滚!都给我滚!”
“你还想要我给你磕头感恩戴德吗,何律师。”
肚子终于瘪了,他不记得多少天没好好吃东西了,这时却念起严婉晴下厨给他做那顿家乡饭时,他竟不顾严婉晴感受甩手而别,从此竟阴阳两隔,想到这儿顷刻痛哭不已,泪眼模糊,索性停在路旁哭个痛快。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发现何乔的皮包遗在车上,包里有600多美元现金和一张何达义名下的信用卡,另有一部手机,还有无数个未接来电,都出自那位突然声称是自己爸爸的人的电话号码。拔下电池,处理了手机,打火踩下油门,继续一场没有目的地也极可能是这辈子最后一次的旅行。唐克文像吃了灭虫药的蟑螂,平日里胆小腼腆,将死之际却能明目张胆地爬向厅堂,攀向高墙,追求自己一个人的狂欢。
路经10号,59号,75号, 49号, 78号州际公路,和众多数不清的州内高速以及无数地方小路,就这么绕呀绕呀,累了就停在Wal-Mart超市的大型停车场挨过一晚,去超市里面洗脸擦去身上的旅尘,把自己摔进车后排里睡到天亮。睡梦里有时会梦见严婉晴,会因看见汩汩淌血的伤口而惊醒,也梦见过被警察围捕,自己大无畏地慷慨赴死,枪响过后躺在地上最后仰望那湛蓝的天空和自己所爱之人的笑脸。
这天黄昏,唐克文在一条不知名的道路狂奔,两面都是高耸的密林,来往的车子很少,突然,一个巨大的黑影出现在眼前,没来得及看清,车子就似乎狠狠地撞上了一堵墙上,而自己脑袋也磕在方向盘上,满脸是血,金星乱冒,大脑嗡嗡地空白了一阵子,但总算是晃过神来,发现前面像是躺着一头什么大型的动物。
扶着车门摇晃着出来,只见是一头健硕的北美马鹿。
奄奄一息躺在地上,见有人来张望,它仰目乞怜,发出微弱的悲嚎。唐克文抚摸着它顺滑的皮毛,感受着这生灵快速的心跳,鹿身剧烈的起伏抖动,更令人不忍直视的是这头鹿美丽的眼睛,眼神中开始有一丝盼望,马上转变成忧伤和绝望,慢慢地闭上眼睛,突然又睁开,似乎仍存有对这个世界最后的流连,不知怎的,那夜严婉晴躺在血泊中的情境又涌现心头。
唐克文帮马鹿合上双眼,这时有一辆银灰色道奇皮卡汽车从后边开过来,缓缓绕过唐克文的卡罗拉停在前方不远处,车窗打开,似乎有人伸出半个脑袋回头察看,唐克文低下头不敢直视,只听从那道奇车方向传来一个老年男人的声音,“Are you OK?”唐克文回了句“I am good. Thank you”,便仓皇逃回自己的车里,心里扑通扑通剧烈地跳动,仿佛就是垂死的那头北美马鹿的心跳,头上的刚才碰撞的伤口顿时完全没有了痛觉。
直到这时,经历这撞击事故的唐克文才意识到自己压根没有什么赴死的准备,他要活,活下来,哪怕像蟑螂一样的爬在阴暗的角落苟活下来。
顿时,先前那种颓废但似乎不恋世间一切的潇洒神气已消失殆尽,自此以后,人变得时时提心吊胆失魂落魄,点两个汉堡糊口也不敢瞄看营业员的眼神。坐在车中大口嚼着汉堡,猛灌着碳酸饮料,躺在后排座大睡一觉醒来也不愿多动,呆看着压抑的车厢内顶,心想那个天上突然掉下来的爹一定帮他隐瞒了这部二手车子的有关信息,否则自己说不定早就被警察拦截逮住了,但问题是,这车子能瞒多久呢?万一最终还是落网,不是要连累那个从天而降的亲爹吗?
在科罗拉多州一处偏僻的林子中,他把自己那辆卡罗拉的德克萨斯州白底黑字车牌卸下,换上事先准备好的另一个车牌,被换上的车牌是从街上一辆停在路边,车顶积满灰尘,四个车胎全都扁平不知停了多久的车子屁股后偷取下来的。
唐克文车子从地貌雄浑壮丽的美国西部转了回来,他心想中西部相比较人烟虽然是少一些,但一个人逃亡显得更招眼,也许不如绕回东部安全些。行在途中,车子前部冒起黑烟了,也好,是该抛弃这座驾了,车子迟早会被发现,单从发动机号查也终究会追查到那个从天而降的何亲爹身上。
唐克文这样盘算着,沿着路牌将车开到一条叫尼欧肖河的岸边,选一处人迹稀疏的河岸,将车开得离河水尽可能得近,车顶也几乎与河边的树枝杈卡在一起。密树遮挡,流水哗哗,唐克文收拾着车上所有值钱和有用的东西,将最后的一百八十九块二十五美分的纸币与硬币仔仔细细收起来,同时用一条破布浸了尼欧肖河里的河水将车子内外可能留下指纹的地方擦净,毁掉一切可能包含个人信息的物品,再从附近搬来许多枯枝烂叶覆盖了一层,收拾停当之后,扛上一个大号的双肩背包,缓缓向东走去,回头望了几望这辆卡罗拉,跟自己半个多月的公路逃亡生涯依依惜别。
像上次处理那张德州车牌一样,他将这张偷换的车牌也折成几段,抛弃在不同地方,有关键字母和数字的部分干脆掩埋起来。做完之后,唐克文“扑哧”地禁不住苦笑出来,笑自己所做所为,俨然是德克萨斯州流窜出来的具有反侦察能力的危险罪犯,谁还敢相信几个月前他还是BJ地铁里玩PSP掌机的懵懂少年。
不知走了多时间,肚子实在是饿了,就去一家批萨店的后门垃圾桶里,趁没人注意刨出一张比较完整的皮萨,三口两口吃完果腹继续。旁边有家加油站,门口有一叠免费的地图,唐克文抽了其中一张,依照着这张地图,又走了将近三个小时光景。
这是艾奥拉,靠近堪萨斯和密苏里交界,在路边便利店问了两回路,依门牌号来到一处加油站,立在加油站前的一条公路旁,就在这儿等待着灰狗长途汽车开过来,没有任何标志。
这一路够漫长,灰狗长途汽车里大多是黑人大叔大妈,相当一部分身材肥大,几乎都能把始终缩在车厢后排角落里趴着的唐克文挡得严严实实,削瘦的他观察着车厢的动静,车辆的移动和安静的车厢提供的安全感让他渐渐睡去。
就像唐克文在艾奥拉上车的地点一样,灰狗停靠大多没有什么站牌标志,更别提汽车站了,在这一程中,唐克文共转了三次车,而每回转车都在较大的区域性中心城市,终于,来到了密苏里州的圣路易斯,见到了久违的站牌站台和汽车站了,仿佛自己熟悉的BJ长途汽车站,终于可以不必露天下傻等,当然,站内人数与BJ远远不能同日而语,但足以使无比孤独的唐克文陷入到对BJ熙熙攘攘的那份嘈杂的思念之中。
等车有时也蛮漫长,唐克文在灰狗长途车站大厅前的一张通告栏前站定,他看见了自己的通缉令,像是近一个月前钉上去的,红色的大字写着“WANTED BY THE FBI”,上面有附有两张照片,一张彩色的一张黑白的,一张彩色的是严婉晴出事那天当地警察局拍的,那张黑白的是唐克文猜出是自己在机场被盘问时留下的存档照片,而看看现在的自己,唐克文心里苦笑了一声,完全变了模样,通缉令上的人仿佛还是那个穿着难看的校服挤着BJ的地铁上下学的孩子,而现的自己,硬硬的胡子茬仿佛是那乱蓬蓬头发的自然延伸,黑瘦的外形,不再清澈的眼神,即使自己照着镜子也觉得陌生,如果有平行空间,让另一个没出事的自己,遇见这模样的人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喊大叔。低着头,唐克文紧贴着墙来到卫生间,从里面将卫生间门反锁上,拿出自己的护照,将自己的那张蓝皮印有一只劈叉的老鹰的护照撕得粉碎,抽水马桶轰得一声,将那个Kevin彻底从人间蒸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