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发区管委会的检讨,由开发区管委会常务副主任方跃进上台来做。方跃进两个月前才从教育局调到开发区来,他没想到,作为开发区管委会常务副主任,在全市的干部大会上第一次亮相,就是作检讨。不过,他读得倒是铿锵有力,乍听起来,不是在作检讨,而是在演讲。检讨中,方跃进强调了一系列的客观原因,在提到工作时,只写了“对群众利益没有能及时地放在心上,解决问题力度不够。”但接着后面又捎了句:“造成如此局面的原因,当然跟财政的状况有关。今后将努力解决。”检讨不长,检讨的成分少,表态的成分多。居思源听着,觉得总不在路子。有两次,他甚至想打断方跃进的检讨。但看看徐渭达,依然正襟危坐,便罢了。
方跃进做完检讨,下面一下子哄开了。议论,和说笑,让整个会场气氛变得有些莫名。徐渭达咳嗽了一声,底下的声音小了些,但仍然有;他又重重地咳了声,底下的声音基本没有了。居思源想:徐渭达在江平还是有根基的,就这两声咳嗽,能让整个的会场静下来,就不是一般领导能做到的。领导有没有威信,就得看这样重要的场合,能不能镇住人。换句话说,徐渭达在江平十几年,经历了多少风雨,特别是当了多年市长,又当了六年的市委书记,下面的干部中,一半以上都是在他手上提拔起来的。于公于私,他的威信都应该是江平最高和最有影响的。难怪李南副书记也提醒自己:要跟渭达同志搞好关系。徐渭达从居思源到江平,一直到现在,虽然因为开发区事件,有一点小小的不快,总体上还是很密切也很协调的。这一点,居思源心里有数。徐渭达的目标已经不在江平了,在省里。他不会在自己确定了更高目标后,还死盯着江平市。他得在江平继续保留最好的影响,确保他的后方基地,能在他实现下一步目标时全力地帮衬他。由此,对于新任市长或许就是接任的市委书记居思源,他是能和谐就和谐,不能和谐也暂时地和谐着。居思源从省里下来,父亲又是老省委书记,现任的省级领导中,好几位是居老的下级,这样的人物,即使是江平市长,说话的分量也不容小觑。
徐渭达同居思源小声交流了两句,然后宣布道:“下面请市委副书记、代市长居思源同志讲话!”
掌声。
掌声对于中国人来说,似乎是最容易施予别人的礼物。不管什么情况,鼓掌,再鼓掌。反正鼓掌也不损失什么,至于鼓掌的意义和目的,许多鼓掌的人也不甚了了。这是反思大会,却也鼓掌。传闻,早些年某领导出席一个追悼会时,致悼词前,底下人竟也习惯性的鼓起掌来。满殡仪馆掌声,差点将长眠的人惊醒。
居思源清了一下嗓子,最近天气干燥,嗓子发哑,虽然池静给他开了菊花晶,但效果也不明显。他又喝了口水,对着底下看了看,才道:“刚才方跃进同志代表开发区作了检讨,我首先也要检讨,代表市政府,也代表我个人。方跃进同志的检讨,说到了一些开发区发生这次群体事件的原因,但客观的提得多,主观的提得少。我觉得:态度是诚恳的,检讨本身是不够深入的。请开发区管委会会后再好好地反思,交出更深刻的检讨。也请市报和市电视台全文播发。”
这回,会场上是真的静了。谁都不会想到,居思源市长会一上来就自我检讨,并且批评了方跃进。按官场上话,居思源这是不留情面,有点当面让人下不了台的感觉。何况,江平的干部都知道,方跃进是徐渭达书记的人,早年,曾是徐渭达的秘书。在开发区管委会常务副主任的竞争中,徐渭达坚持要用方跃进。这事甚至闹到了省里,程文远和其它一些常委都认为方跃进对经济工作不太熟悉,而且在教育这一块搞得也不太理想,去年还受到了省纪委的调查。让这样的人提拔重用到开发区管委会常务副主任的位子上,既担心工作搞不好,也担心对开发区下一步发展有影响,同时还有可能难以服众。然而徐渭达态度明朗:省纪委查了,没有问题嘛!没有问题为什么不能用?经济工作谁都不是一开始就懂的,方跃进也当过多年市委秘书,怎么会不懂?省委组织部考察时,方跃进的得票数并不多。最后还是徐渭达亲自到省里,才把事情定了。这会儿,居思源在这样大规模的会上,直接地批评方跃进,着实让底下人都有些意外。难道居思源不明白方和徐的关系?或者居思源就是有意为之,就是要打狗给主人看。当然也还有可能,就是居思然纯粹从工作出发。江平官场现在都知道了,新来的市长居思源,后台强硬,父亲曾是老省委书记。作为官二代,他是官二代中的战斗机。有人甚至说:居市长到江平,不过是增加一次基层工作的经历,也许一年两年,至多三年五年,居市长就会到省里的。将来,或许还会到中央。你可以碰他自己,但是有多少人可以碰居思源超强大的后盾呢?
居思源继续就开发区事件展开讲话,他着重分析了事件的起因,强调类似事件,是完全可以避免的,关键是我们的干部漠视老百姓的利益,没有能及时有效地解决实际问题。他同时讲了关于被征地农民补偿的一系列措施,并且承诺:今后将逐年增加对失地农民的补偿。“我们的财政取之于民,就得用之于民!”
所有人都听得出,居思源的语气是坚决的,态度是开放的,甚至有些强势。徐渭达一直闭着眼,脑袋端坐在脖子上,如同一粒佛珠,正静止着,沉入不着边际的迷茫之中。程文远倒是一直盯着台下,作为江平的三号实力人物,程文远用目光告诉会场上的干部们:官场真正的格局,并不一定就是以座位顺序来决定的。程文远在江平算不算官二代,这个很难界定。但是,他是老市长杨家琪的女婿,确是不争的事实。而且,大家都知道,当年程文远跟杨家琪的女儿谈恋爱前,在乡下已有了未婚妻。杨家琪的女儿不仅不漂亮,且性格孤僻,按杨家琪的话说就是冷性子。程文远一表人材,能看上并且死追她,其中的目的自然是很明确的。他们结婚后,程文远很快就得到了重用。这以后,很多次人事变动之际,杨家琪都出面干预。即使在他从市长的位子上退下来之后,也曾为程文远的事专程到省里活动。杨家琪心里对程文远有愧,原因在于程文远娶了他女儿后,夫妻关系一直不好。女儿性格更加暴躁,程文远是人前当官到家当差。外界有传闻,说程文远多次要和杨家琪的女儿离婚,最后都是杨家琪出面给镇住了。杨家琪说:我能让你上来,也一定能让你下来。虽然这话都传着是杨家琪所说,但不可信。毕竟是当过市长的人,岂能说出如此不堪之话?
程文远正翻弄着手机,好像在听信息。居思源提高了声音,讲到开发区事件的教训,然后又正式提出在全市干部中开展“干部双向考评”。干部双向考评不是什么新鲜动作,江平已经搞了五六年了。居思源只强调了一句:“要考出真相,考出水平。使双向考评成为用人的主要依据。”
底下秩序难得的好,原因大概在于很多人还摸不准居思源的脾气。居思源来江平前,江平官场上也有各种猜度。但集中点在“官二代”这三个字上,与这三个字挂上了钩,没有多少人能指望居思源有多么的了不得。可是开发区事件一处理完,很多干部知道了,居思源并不仅仅是个官二代,还是个有能力有魄力的市长。私下里,有些干部开始估计:江平官场的格局正在打破,新一轮的争斗已经开始了。
这就如同居思源大脑中的战争,无声,却激烈地进行着。
大会结束后,徐渭达说要到省委去,有点事情向李南副书记汇报,问居思源是否同行?居思源说:“不了。我中午有个朋友来江平。”
“那好,我同文远同志一道过去。”
居思源说的中午过来的朋友,其实是他的发小,叫赵林。赵林从小就和居思源住在一块,他的父亲是当时的江南省委组织部长。也是老革命了。据父亲讲,赵林父母的婚姻介绍人,还是居思源的妈妈。两家的关系也因此走得近。不过,后来,赵林的父亲调到外省工作,他们一家也就离开了江南省。赵林与居思源一直有联系,赵林这人长一副流氓相(这是居思源他们小时候在一块玩时就定下来了的),脸上有横肉,长年留着小平头。在省委家属院里,赵林长期是家属们吵嘴的导火索。原因就在于他的不安分。到处捣腾,今天弄坏人家篱笆,明天将人家门前的路灯给打碎。不过,赵林也义气,居思源小时候看起来老实,骨子里有点子,很多坏事都是居思源领头干的,最后出来承担后果的往往是赵林。赵林说反正自己坯子坏了,多一件少一件无所谓。居思源大学毕业时,曾到赵林当时所在的河南省转了一圈,所到之处安排都是赵林提前做好的。那时,赵林带着三四个女孩子,陪着居思源游山玩水,末了,还想介绍其中的一个女孩子给居思源。居思源拒绝了,可以游山,可以玩水,但不可以玩女人。何况那时,居思源正陷在与赵林妹妹赵茜的恋爱之中。再后来,居思源最怕听到的姓就是“赵”,最怕提到的人名就是“赵茜”与“赵林”。昨天晚上,赵林居然打通了他的手机,说从西藏过来了,想来见见面。居思源这才想起:上次与王河他们聚会时,好像听赵茜说过赵林现在正在西藏搞造林工程。规模很大,也很有影响。居思源问赵林还是从前那个样子吗?赵茜说还是,改不了的。你们在一块玩了十几年,你难道不知道?
居思源刚回到政府办公室,批了两份文件,赵林电话就到了。居思源说那就直接到大富豪吧,我让人在那等你。我稍后就到。
赵林说好的,我正好看看江平的风景。
居思源让马鸣先过去了,马鸣问中午要不要找人陪同。居思源说不必了,等马鸣转身时,他想了想道:“还是找两三个人吧,找谁,你看着办。”
马鸣点点头,居思源才到江平,人事不熟,让他找人也是说得过去的。不过,他心里倒犯嘀咕了:找谁呢?找谁能够让市长满意?而且能让市长的朋友满意?
这就很为难了。马鸣在坐车到大富豪的路上,一直想这个问题。最后,他圈定了三个人:国土局长杨俊,文化局长叶秋红,江平驻省城办主任孟庭叶。这三个人,一是年龄都与市长差不多,容易接上话。二是通过这几次公务活动,马鸣发现市长对杨俊和叶秋红印象不错,三是驻省城办主任孟庭叶,为人活络,能很快拉近与市长朋友的关系。他一一给三个人打电话,杨俊正在开发区,叶秋红在图书馆那边,孟庭叶正好回江平了。但是,都爽快地答应了,说十二点前一定赶到。
做领导难,做领导的秘书更难,做主要领导的秘书难上加难。这是秘书界流传的一个段子,马鸣此时想起来,就颇有些同感。马鸣到政府来做秘书也有几个年头了,以前还做过吉发强的秘书,但只做了两个月,就被炒了。原因是吉发强认为:马鸣行事不够果断,拖拉。马鸣自己知道,这不是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吉发强不满意他的迟钝。有两次,吉发强在黄金岛休息,他竟然给吉发强打了电话。吉发强出来后,脸色很不好看。这次,居思源到江平,华石生找他谈话,让他跟市长后面。他先是打了退堂鼓。但华石生说:秘书当中就你最年轻了,你不跟市长谁跟?
想想也是。在政府办,按资排辈比其它地方都更明显。司机们论资历,谁来得早谁就有发言权,甚至新来的司机,还得给老司机送烟送酒,不然,司机班就很可能让你不固定跟哪个领导,而是在办公室跑短途,打杂。秘书较劲的,从前是文字。现在不同了,政府办的秘书很少再具体搞文字,文字都是各部门负责,最后由研究室把关。秘书们的工作,从文字转向了安排领导生活。这一个多月来,马鸣觉得新市长还是很好处的,整体风格上,居思源偏向于强硬,但在细节上,特别是对他这个秘书,还是比较宽容且尊重的。有这一点,马鸣觉得跟居市长后面,也渐渐地定心和放开了。
十一点半,叶秋红先到了。
叶秋红今天将头发挽成了一个高髻,穿一套月青色套装,显得精神且素雅。马鸣说:“叶局长今天是知性十足啊!”
“是吧?要知道知性往往是不够美的潜台词。”叶秋红笑道。
马鸣也一笑,“美且知性,好了吧!”
叶秋红问市长的朋友从哪里来,到底是什么朋友?马鸣说也不太清楚,市长只说从西藏来,是发小。叶秋红说,那就有意思了。发小们在一块,往往会说到很多有趣的事,我们就等着听吧,也算是了解市长的私密情报。
正说间,杨俊到了,接着,门外传来人声:“居思源,居思源!”
马鸣赶紧跑出来,迎面就撞上一高大威猛的汉子,皮肤古铜,头发长而乱,后面还跟着三四个人,有男有女。马鸣道:“您是?居市长朋友吧?居市长马上就到,我的他的秘书,先来恭候您。”
“啊啊!居思源从小就是带头的人,有领导相。这不,有秘书了。”汉子回头说着,边“哈哈”地笑起来,跟着马鸣进了包厢。马鸣将叶秋红和杨俊都介绍了,汉子让人从包里拿了几张片子,一一发过,道:“居思源说过吧,我叫赵林。跟他从小摸屁股长大的。不过,他是市长了。我在西藏流浪。”
杨俊看着名片,说:“赵总谦虚了,能跟我们居市长一道长大的,能有一般之人?看这名头,就知道赵总是成功人士,成功人士啊!”
“会说话。跟居思源差不多。”赵林猛地拍了下杨俊的肩膀,震得杨俊往后退了两步。叶秋红道:“果然是从西藏高原来的,都有一股狂野之风。”
“说得好。我真想对这位天仙般的妹妹唱首歌了,唱一首藏族民歌。”赵林朝身后听几个人看着,又大笑起来。笑声激越,激越中却又带着不羁。
叶秋红瞬间红了脸,马上又回过来。这时,门外传来了居思源的声音:“赵林在狂吹了吧?老远就听见……”
“果真是市长了,发福了。”赵林迎上去,两个人也没握手,只是互相擂了一拳。
居思源拉赵林坐下,又请其它客人都坐下,说:“有十几年没见了吧?没变,就是黑了些。”
“都是西藏阳光给晒的。离天最近的地方,人能不黑?看看我们的格桑仙女,黑中透红,美吧?”赵林拉过后面站着的一位女子,听名字再细看,确实还真是西藏人的长相。格桑向居思源行了个藏礼,道了声:“扎西德勒!”
居思源也道:“扎西德勒!”
酒菜上来后,孟庭叶也到了,他忙不迭地向居思源解释着。居思源笑道:“我是请你来陪客的,哪是请你来专门解释的?要解释,就先喝两杯。”
孟庭叶自然喝了。
赵林善酒,也健谈,把居思源小时候的许多事都从脑海里给抖落了出来。居思源一直听着,有时也插上两句。人到了这个年龄,说起童年,是一种幸福了。即使里面有些不堪,但在回忆性的叙说中,也是温暖和亲切的。
叶秋红听着赵林说话,时不时地看一眼居思源。她感觉居思源的目光正慢慢地变软,如同一个孩子一般。
她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