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年及弱冠的少年站在雪地之中,身后是如火的红梅,一转眸,一回神,飒然舒朗,犹如天人。那样的身姿至今仍旧鲜明如昨,难以抹去。她承认当初自己就如同所有爱慕他的女子一样,也是被他的风姿所吸引,可是他清冷的眉眼只在她面前露出微笑,他不苟言笑,却会和她讲解诗词文章。他似乎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却会陪她春日踏青,夏日采莲,秋日登高。
她以为自己对他而言是最特别的,哪个女子不希望自己在所爱的人眼里是独一无二的呢?或许,在那一年,他曾经的确将她视为最特别的人。或许,他那个时候对她是动了心的。不然,他冷冷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时,为何会变成温暖?她相信眼神是不会骗人的,可纵然他曾动心又如何?一点点的动心,在皇位权利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任何人都会选择后者。
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她不想让赵如珝发现,翻身面向里边用被子蒙住头,悄悄抹掉泪水。闭上眼睛时,从小到大,那些欢乐的不开心的往事一一在眼前浮现,她一遍一遍地想着,泪水掉得更厉害了。
突然,头顶的被子被人用力扯开,封颐顿时感到一阵寒意,赵如珝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你不怕把自己蒙坏了吗?”
她连忙抹了抹脸上的泪水,压低了嗓音:“我习惯这样睡。我很困了。”
身后的赵如珝没有开口,封颐能够感觉到他的视线紧紧地盯着自己,让她不由得绷直了后背,一动也不敢动。过了许久,听见他低低一叹,语气很淡:“封颐,你想哭就尽管哭,可是能不能别总是背着我哭?”
“什么……”封颐缩了缩肩膀,假装听不懂,“我哪里哭了……”
“没有哭么?”
“我困了。”
又是一阵许久的沉默。封颐渐渐觉得自己整个背部都僵硬了,维持着背对他的姿势越来越累,自己却还是不敢动。
忽然她感觉到有人靠近自己身边,封颐心里一惊,连忙转身,却只看见赵如珝单薄的中衣衣襟处精致的绣纹,便被他一下子搂紧怀里。这下子她顾不得满脸泪痕,赶紧用力推开他。没想到赵如珝平时看似清瘦病弱,力气却不小,她非但推不开,反而被他双手环住,抱得更紧。
“如珝,你……”
“乖!我哄你睡觉。”赵如珝的手掌在她背后轻拍着,语气就像是在哄一个小孩子。
“不用……”
“真的不用?”赵如珝挑眉看着面前满是泪痕的脸,“上官芸雅,我发现你总是喜欢口是心非。明明躲在被窝里哭得这么难看,却跟我说是困了。明明睡不着,却不让别人哄。”
“我又不是小孩子。”
“是吗?”赵如珝抬手擦去她脸上的泪水,微微一笑,“那么就当自己是小孩子又能如何?我跟你说过,什么事都不用担心,有我呢。你可以把自己当小孩子,无须连睡觉的时候都想着报仇雪恨。你要是还在伤心,就对我说,想哭就在我面前哭,我又不会笑话你。封颐,我不希望你连伤心难过都要躲着我。乖,让我哄哄你,仅此一次,好不好?”
好不好?
不知道是否因为他的尾音太过温柔,温柔得让人不由自主地心软,封颐挣扎的动作停了下来。鼻间闻见他身上淡淡的药香,有一种令人觉得宁静安心的感觉。这样的感觉过于踏实美好,让她不忍心拒绝,更加无法将他推开。
她还在发愣,赵如珝已经拉过被子盖在两人身上,然后环抱着她,手掌在她背后一下一下地轻拍,动作轻柔缓慢,如同在哄一个孩子入睡。
罢了!仅此一次。
封颐暗暗告诉自己。就这么一次,在别人面前卸下故作坚强的伪装,不再连痛哭都要紧咬着唇不敢发出声音被人知晓。就当自己还是当年会哭会闹的封颐,尽情地哭一场。
“说好了,明天醒来,你不许笑话我。”封颐将脸埋在他胸前,闷闷地说。
“嗯,绝对不笑话你。”
“不许占我便宜。”
“……”赵如珝无语,过了片刻,却听见她轻轻的笑声,怀里的人将小脑袋在胸前蹭了一下,他轻拍着她背部的手顿了顿。
夜无声无息地流逝,远处传来打更的梆子声响,已是四更天。赵如珝动了动维持了许久的僵硬姿势,缓缓松开手,将怀里的人放下让她平躺指着,却感到胸前衣襟一紧。他低头一看,只见面前的人脸上尽是泪痕,一只手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襟,低声梦呓:“父亲……母亲……”
他抬手轻轻拭去她眼角滑落的一滴泪,沉沉地叹了一口气,重新将她拥进怀里。
翌日封颐睡到日晒三竿才醒来,一睁眼看见透过窗纸照进来的刺眼阳光,她就猛地一下子坐起来,看见赵如珝已经穿戴整齐地坐在窗边自己和自己对弈。脑子好像一团浆糊,她努力地想着昨晚的事情,不禁懊恼地拍了一下脑袋,赶紧洗漱更衣前去给岳氏请安。
岳氏估计是她见过的最和善的婆婆了,从来不摆长辈或者婆婆的架子,也不会跟她立规矩,听她说昨晚睡得晚了,所以早上才起得这么晚,脸上反而笑出一朵花来,看得封颐心里不安地砰砰直跳。
果然,午膳时候岳氏让厨房上了两盅滋补汤,她一盅,赵如珝一盅。封颐从头至尾都是闷声不吭地埋头喝完的。
一连好多天,封颐除了给岳氏请安之外,就是呆在房间里刺绣。她虽然没有特别交代,但宝亭也知道她绣的物件特别要紧,便每天和宝轩一起紧守在屋子里,不让其他小丫鬟进来打扰,特别是听雪。
自从心香被打发出府,听雪就老实了许多。本来她们自恃是皇后娘娘跟前的人,并非侯府的奴婢,对府里的其他丫鬟面前向来是趾高气扬,可是岳氏以心香伺候不周险些伤了世子为由,禀明了皇后,将心香打发回老家了。
宝轩在她跟前忿忿不平地述说那天心香是如何进了她的屋子,如何趁众人不在勾引世子爷,如何自取其辱,世子爷又是如何不为所动,冷言将人打发出去的,末尾还十分欢喜对着封颐笑,说了赵如珝一大堆好话。
封颐只能一脸傻笑,过后问赵如珝为何突然间将心香撵走,他只淡淡地回答:心香并非皇后真正的棋子。
那么,真正的棋子就是听雪了。
封颐心里明白,便对听雪多了几分警惕。
只不过心头又多了一件事。她虽然和赵如珝有过承诺,可她自己根本就不敢将承诺当真。也许赵如珝只是过于看重恩情了,因为当年没能帮到她而感到愧疚,也许时日久了,他能放下那份执念,重新喜欢一个值得他喜欢的女子。而她,既然知道如何令家人复活,心中有了希望目标,她只想报仇之后离开京城这个是非之地,好好地孝顺父母,了此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