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双双的心顿时就软了起来,也不知道是哪里被触动了,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递了一包面巾纸给对方。接着,她转身狼狈地逃窜,就像身后有几只德国黑背追撵着要咬她一般。
周彦的父亲周德凡死了,活生生是被气死的,是被他的亲兄弟连同前妻摆下的一个仙人局给气死的。当然,也有人说是被全村人生生给逼死的。甭管怎么说,死神面前无大小,从心脏病发作到死亡前后不到一小时。救护车来的时候,人都凉透了。
周德凡的葬礼办得很大,十里八乡,只要是个人物就来凑个份子,花圈也送了不少,一个接着一个的摆可以摆满整个村庄。周德凡出殡那天,远远看去,整个村子就像一座黄菊花堆成的花山。
周彦跟周晨将父亲的遗体送到火葬场火化之后,雇了一架民用直升机,将老爷子的骨灰伴着各类名贵的花瓣,自高空撒向了漳河。那些骨灰会流入黄河,然后,老爷子就会进入江河湖海,以后无论他们在哪个城市,只要有水就能找到老爷子了。
老周家选择这种高尚的葬礼仪式并不是因为周德凡是个什么有名的人物。当然,周德凡也不是个对社会作出过一定精神贡献的某种大家。很显然,周德凡选择这种仪式是透着一股子悲哀的,他害怕死后被掘坟盗墓,而选择这个仪式,也实在是被迫如此的。
为什么周德凡确定自己会被掘坟盗墓呢?一点儿都不奇怪,周德凡就是大家熟知,传说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煤老板。周家所在的这村、这乡、这镇、这县、这市,乃至整个省的某个阶级都是知道他的。有钱人!传说中有几十亿身家的有钱人!发了,发得天怒人怨。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反正周德凡早早地就对自己的女儿、儿子说:“如果我死了,你们就把我烧成灰,四下扬了,气死那帮王八蛋。千万别叫他们压着我的尸体来敲诈你们!”
周德凡所说的“那帮王八蛋”的范围很大,在他发财之后以各种名义敲诈、欺骗、索要,又或者是利用亲情、友情、爱情换算成货币单位而从他这里捞钱财的人,都可以统称为“王八蛋”!当然,周德凡在这里说的不是他自己的这一对儿女,因为自他发财开始,他跟外人的关系一向是蜜里调油,反倒是对自己的子女疏远了很多。无论是周彦还是周晨,他们都不爱往父亲的身边凑,说不出来那到底是为了什么。儿子周彦大学毕业后就在北拓市独自创业,而他的女儿周晨,早早地就把自己嫁到了南方,跟一位比她大十一岁的大学教授结了婚。
父亲的一场葬礼全程下来也就是几天的工夫,葬礼结束之后,周彦直直地躺在了自己家里的床上发愣。直至现在他都不敢相信自己那个全世界最憨傻、最缺心眼的爹就这么没了。他全身一阵阵地发麻,一会儿云里,一会儿现实。周彦开始假装自己的爸爸还活着,假装自己的爸爸就在大屋那边又开了几桌麻将,他不打就看着那些亲戚后辈打,并且管吃管喝的,输了都算他的,赢了都可以带走。他那种财大气粗、拿腔拿调的笑声,不时地从小山庄的前面隐约传来,似乎……如今听上去,也没那么令人讨厌了。
多少年没有回来了,这屋子还是老样子,透着一股子暴发户的味道,如今看上去,倒也没那么令他讨厌了。
相片上,穿着西装的周德凡脸上还露出一股子乡土气的笑容,现在看来,也没那么令他憎恨了。
门口的白杨树上,三四只健壮的知了撕心裂肺地叫着;大院外,大铁门不时地传来敲门声、拍门声。周彦不是周德凡,他完全可以不给这些人面子,也不用跟他们讲什么感情。他一向觉得自己除了姐姐周晨之外,对谁都不可能再有感情了。可今儿,安静下来的周彦是那么的哀伤,一眨眼睛,那眼泪就扑簌簌地,一个劲儿地不要钱似的向下淌,枕头都被浸湿了。许多早就被忘却的记忆,一股脑儿地回到眼前,一会儿换个画面,一会儿换个镜像。穷爸爸,富爸爸,翻来覆去的,那么来回地挪动着,不停息的回忆在悼念着已逝去的爸爸。
很久很久以前,这座大庄园还是青砖平房的时候,周彦还是挺爱自己家的。那会儿子父母慈爱,姐姐娇憨,他又是家里超生来的命根子,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想吃干脆面家里就给干脆面。记不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大概是周彦七八岁的时候吧,他的父亲周德凡突然喜欢上了赌博,喜欢到了一定境界。家里承包的地里麦子熟了,他就在田垄上跟人打了赌,从春初到夏末,汗珠子摔八瓣的心血,眨巴眨巴眼就输给了别人,连秋收都省了。周彦妈是个利索人,忍了几次,闹了几次,没办法,卷了行李,将家里的东西带走得干干净净,褥子都没留下一条。也就是从那一年开始,周彦十一岁的姐姐周晨骑着一辆借来的自行车,在十里八乡卖冰棍,给弟弟赚学费捎带养家。
现在,每当姐弟俩回忆起那段岁月却并不觉得苦。他们倒是觉得挺甜的,爸妈不管,赚了钱,想吃什么就买什么,晚上想玩到几点就玩到几点。在他们姐弟俩这段美好的日子大概过了三四年的时候,周德凡突然火了一把。他终于赢了,从一个南方老板手里赢了一座效益还不错的小玛钢厂。自那以后,周德凡像是财神上身一般,玛钢厂、洗煤厂、运输队、煤矿,一个矿,两个矿……直至前几年国家煤炭资源整合,他的财运才停下了步伐。那时他才开始审视自己的人生。他的人生太失败了,老婆跑了,儿女不亲,活得一点儿爱都没有,寂寞极了。
村里所有人都知道周德凡有钱,只是不知道他有多少钱。正史、野史、艳史,他的传说是方圆几百里最多的。赚钱是件愉快的事情,周德凡因为赚钱连赌博都给戒了,那是被迫戒的,因为别人也玩不了他那么大的。再说了,他很忙,忙得一个月都没空给亲生子女打个电话。
周德凡不是个好爹,孩子小的时候他赌博,孩子大的时候他唯一表达爱的方式就是给钱,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想买保时捷就买保时捷,想去南极就去南极。幸亏周彦还有个好姐姐,一个早早就辍学品尝完了这世上所有辛酸苦辣的姐姐。周晨揪着自己弟弟的耳朵警告他,不管怎么样,他都得念完大学,考不上,花钱也得念。
周彦的性格不同于周德凡,他臣服于生活,被生活改变得厉害。他认真,因而让人感觉胆子不大;他谨慎,因为他的父亲上当太多;他洞察力很强,因为他早已尝遍酸甜苦辣;他活得真实低调,因为他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他老子又会把这个家给输出去。他害怕那种失去一切的日子,所以他的一切都是靠自己的,活得稳健踏实。
周德凡发财之后的日子其实挺寂寞的。他寻求过真挚的情感,比如友谊。他周围的有钱人也不少,一开始都是想要追求平民难以想象的奢侈生活,后来……慢慢地周围的人划分成了两类人:一种是追求精神境界的,满世界地修庙,朝拜各种流派的神仙,他们是寻求神迹的一类人。甭管是什么神仙,只要是跟神有关,也甭管什么派别,再不济也要给这些庙搞个地面水泥硬化,因为他们力求跟神仙站好队,乞求来世再来一场这等好命。还有一种,便是满世界地玩女人,搞爱情。他们恨不得在全国的每个城市里都养个金丝雀儿,每时每刻都有人爱着他们,等待着他们。周德凡自己觉得吧,他算是个有见识的人,他的境界应该更高一些。所以自打有了钱,他就给学校捐,给孤寡老人捐,给全村全镇铺路修桥捐,甚至县里有些企业发不出工资来,领导找了他,他都会想办法帮忙,要知道他的出手一向是大气的。一下子,周德凡的日子不再寂寞了,众生云集在他的身边,看着他的脸色过日子。于是,他又美了起来。
从小钱,捐成了大钱,从小人情滚成了大人情。周德凡的情感世界也开始慢慢地变了味道,越来越令他感觉不是个滋味。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村里只要有事,那些人的第一个念头不是找爹娘,而是找周德凡。家里没钱了找周德凡,家里有困难了找周叔,孩子上大学开学了,找周大兄弟。原本简单的三口之家的一家之主,突然就成了全村人的老子,尽了所有的义务,也担了全部不该有的责任。好人当久了,好话听多了,周德凡也就没有最初的感觉了。周德凡越来越觉得自己就像个不长脑髓的二百五,他开始怀疑起周遭,怀疑起整个社会都在觊觎他,而所有人都是有目的的,都是不纯的。除了钱,大家几乎不跟他打其他交道,于是,他倒是生出人生的最后一场心眼来。他将大部分的财产给儿子、女儿过了户,生怕自己有一天二百五到了顶点将家里彻底地倒腾干净。
周德凡聪明了没几天,口袋里的钱捂了也没几个月,周围的人就把他气了个半死。什么为富不仁,忘恩负义那都是轻的,原本全镇子的大善人,这会儿子就变成了黄世仁再世。周德凡一次没给,全村人数落,两次躲避,把全社会人都给得罪了。周德凡想不明白,他做了那么多,怎么就落下个“周缺德”的外号呢?于是这口气他就这样给憋住了。
这天上午,躲在省里很久没回家的周德凡刚进村,村里的五爷就来找他了,一开口,修庙,拿五十万。周德凡当场就翻脸了。五十万小意思,可他就是不给。五爷也痛快,直接威胁他,“你小心你死了,乡里乡亲连个抬棺材的人都没有。这可是给全村修的!”周德凡这次倒是挺“光棍”的,他说他早就安排好了,死了,就火化成灰撒到村里的水井中,叫村里的每个人都吃上一口。这下满意了吧?!
五爷也是个性格比较执拗的人,以前大家揩油的时候,他不止一次劝阻过周德凡。而今天开口向周德凡拿钱,他还真是第一次。但是没想到的是,就这点在周德凡看来都不算小钱的小钱,还被打了脸。他老人家气性一上来,就愣是没放过周德凡。他把周德凡的朋友、亲戚、亲兄弟、前婆娘如何从他手里骗钱的事儿一五一十地过了一次,末了出门还骂了一句:“你就是个二百五,一辈子是!”
老爷子骂完,甩手就走了。他走了好一会儿,保镖见周德凡在小厅里没出来,就敲门进去。他一进屋,就看见周德凡倒在了地上,嘴角还有一丝血痕,地上浓浓的一口心头血还是紫色的。
周彦自己在家闷了几天,依旧不得安生。父亲是死了,死得并没有那么干净。一是遗产问题,二是生前周德凡许诺出去很多东西,虽没什么证据,但是很多人找上门说,你爸说了,要给我这个,要给我那个;你爸说了,要捐这个,要捐那个;你爸说了,叫你照顾好你兄弟,他真的是你爸的亲骨肉;你爸答应借我钱了……
周德凡的一对子女早就被自己不负责的爹给教得通透了所有的人情世故。这两人倒是废话也没说半句,甭管你怎么啰唆,只有一句话:“法庭上见。只要你敢告,只要你有证据,法院判我们给,我们就给。”
夏日转眼就走到了末尾。周彦与周晨一起来到村口的河岸边,今儿,是周德凡的五七。这一路,姐弟俩走得奇慢,四处看着,想找着一些属于他们童年的记忆。可记忆里的参照物都没了,周家所在的村子就像个小城市,已经完全没有早先的憨厚质朴。村里的人远远地看着这对姐弟,早几天闹腾得实在是厉害,大家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什么情分上的话来搭话。周彦他婶子想过来,周晨扭头对她说:“我爸不想见你。”那女人讪讪地跟着,远远地,手里还提着沉甸甸的祭品,十分艰难地跟着。
河岸边的野菊花随意地开着,一阵风吹过,漫天的蒲公英徐徐地升起,慢慢地随着风不知道飘向何方。
“就这里吧。咱爸能收到的,他路宽!”周晨不想走了,就随便找了个地方蹲下,取出祭品,跪在那里虔诚地烧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