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定要保护好他,不能让他受一点点伤。”我循着黑暗摸到未离歌的手,“离歌,你答应我,一定要把他完好无事地带回来。”黑暗里,我感觉他手心里温暖,莫名的心安。
他语微凝滞,却笑得很怪,“墨儿放心,便是未离歌死了,他也会好好地回到你身边。”
我握紧他手,急急地道:“不,我不许你们任何一个有事!你跟我保证,你们都会好好地回来!”我咬紧了牙,不让自己太过激动。可是未离歌却沉默了好久,“离歌,你保证!”
他握着我手,“我保证!”
这三个字,他是用心说的,很认真很认真。
骤然,手一空,是他放开了我手,我握紧拳头,放在唇边用力的呵着气,我想留住他给我的温暖。只有这样,我才不会觉得自己是孤苦的一个人。
自古逢秋悲寂寥,唯有刘禹锡说一句,秋日胜春朝。我倚着栏杆想,或许,刘禹锡活得太潇洒了,连秋里的别离愁恨,他都可以不屑一顾地抛开。
近日来,战场上传来的消息都是捷报,照这样算来,不到年底,离落凡便可以班师回朝。想着,便眉目里含了笑意。
有些困意袭来,我便靠着栏杆微微阖起眸子。仿佛看见离落凡神采奕奕地骑着战马归来,那样的意气风发,令我神往。
身上有些寒,却又暖了起来,似是有人为我盖上了披风。我沉沉启开眸子,自那幽深的瞳中见到自己倦意深深的样子,有些困倦地道:“皇上下朝回来了?”
“夜里睡得不安稳?”他关切地问道,就我身畔坐下,搂我入怀让我靠在他胸膛,很是亲昵。
摇摇头,“春乏秋困,这很自然。”我说着,却忽然觉得有些奇怪,这些日子以来,我似乎总是特别容易困。
离诺殇扬了扬眉,似是思索了一番,“朕这些日子每每下朝来看你时,你总是睡着的。是不是身子哪里不舒服?”
我打起了几分精神,“没事,挺好的。”心里却有些不安,虽说是秋困,可我总是这般嗜睡,只怕并非那样简单。忽然记起那时未离歌所说,有人曾在我饮食中下毒,心中顿时一阵后怕。
“不管如何,让太医过来看看总是好的。”离诺殇抱我入屋,让流苏去传未离歌。
“皇上不是让未离歌随军去了吗?”
离诺殇记起来,放我至榻上,想了想,对流苏道:“让梅中正过来吧!”
我寻思着梅中正这名字有些耳熟,一时却记不起在哪里听过。离诺殇待流苏出去之后,回头见我若有所思,便道:“梅中正医术高超,绾若于众太医当中,只信任他。”
我莞尔而笑,原来是这般。能为白夫人请脉的太医,自然是医术超群。
“听闻,白夫人与华瞬皇后容貌极像?”我淡笑向离诺殇,好像自我获宠之后,他便从来未说过他对楚阡陌痴情的话了。一时间,好像楚阡陌根本就不存在。
我语出,他瞬间有些不知所措,只僵在那里,半晌才吐出一句:“是有些像。”
“皇上宠白夫人,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又问,他的坦白倒令我意料不到。只是,我更想知道白夫人能受宠,究竟是不是传说中因为她长得像过去的楚阡陌。
离诺殇犹豫了几分,正想回答,却听到外间流苏的声音,“皇上,梅太医到了。”他急忙道:“让他进来。”再看我一眼时,我已垂眸不再想问那个问题了。
梅太医进来,先给离诺殇行了礼。离诺殇道:“先给夫人看看。”梅太医便领命,走至榻边,垂首道:“臣梅中正给夫人请脉。”
除了未离歌,我不愿相信任何大夫。虽有些不愿,但还是伸出手来让他给我把了脉。
梅太医将指轻轻搭于我手腕,缓缓闭上了眼,忽地眉梢一跳,缩回了手,垂着跪地,“皇上……”
离诺殇冷声道:“怎么了?”
我凝眸,心中寻思,难道这梅太医探出了什么?指甲掐在掌心,只候着他的答话。
梅太医垂首,支吾了一下。离诺殇等得急了,直搓着手,“究竟夫人怎么了?”他的焦急,竟不似装出来的。
“夫人的脉象……”梅太医身子竟哆嗦着,却还是勉强挤了那句话出来,“是喜脉。”
此话一出,离诺殇与我皆是怔住了。
离诺殇怔了半晌,转头看我,忽又不信似的问梅太医:“你说什么?”
“回皇上话,夫人已有身孕,因着时日尚浅,不易查出。”
离诺殇听完已欣喜若狂地抱起我来,“墨儿,是喜脉!”他抱我在寢宫中转着圈,像个小孩子一般,全然没了帝王的威严,“是喜脉!是喜脉!”
流苏与步摇听到是喜脉也都笑盈盈的,但看离诺殇抱我转得那样疯狂,生怕摔着了我,流苏急急上来劝:“皇上,别摔着了夫人和孩子!”
离诺殇忙停下,瞳子里是满满的笑意,轻轻地将我放在榻上,尽量平复他的情绪,却也不顾及梅太医与宫娥们都在,只拥着我身子,道:“墨儿,我们有孩子了。”他的手温柔地抚在我依旧平坦的腹上,认真至极。
我失神地望着他,在得知我有孕的那一刻我的心就碎成了碎片。
孩子?
怎么可能有孩子呢?
未离歌不是已经让徐媪给我配了不孕的药吗?我不可能怀上离诺殇的孩子的!流苏已经领着宫人们黑压压地跪了一地,“给夫人贺喜,给皇上贺喜!”
道喜声震耳欲聋,我却早早感觉到这冬的肃杀。
许是察觉到了我的异样,离诺殇缓缓松开了拥着我的手,“你们都下去领赏吧!梅太医,夫人的身子就由你来照料,先下去吧!”
梅太医颔首领命躬身而去,流苏见状,也引着宫人们都退了下去。
突然一下子陷入沉寂。
离诺殇轻声开口问道:“你不开心?便是怀了朕的孩子,也不能使你开心?”
我垂下眸子,“卿墨自然开心。”勉强挤出笑意来,可我心里却知道,我有多么不愿怀上这个孩子。
离诺殇还想说什么,就听得外间陈冀低声道:“皇上,定北大将军求见。”他颔首,高声道:“朕知道了,让他在御书房先候着。”
他站起身来,柔声对我道:“朕去一趟便回来。你睡一会儿。”
我不语,只望他远去。
唇间漫起温热腥甜,浓浓如烈焰。
趿上丝履,只披上那件云锦披风,桃瓣殷红似血,灼得我眼疼。
首饰奁里,未离歌给我的发簪静静地在那里躺着,不理世事纷繁。头上的珠翠生辉,而眼里,却是触到那些累丝、点翠、镶宝之时,黯然落泪。
我执起那一支簪子,揭去簪尾的薄锡,将血色粉末倾于掌心,如女儿家最喜欢的胭脂。欲吞下那如血胭脂,才要抬手,就听得外间流苏的声音传来,“夫人,妤妃娘娘来看您了。”
手一颤,掌心粉末洒落,如下了一场无边无际的漫天红雪。
心中暗忖,妤妃此来,必定是得知我有孕的事,叹一声,宫中消息果然传得好快!
因着我有孕,离诺殇怕后宫诸事烦了我,加上后宫之事本来就由妤妃打理,离诺殇便将那些事悉数交给了妤妃。
妤妃曾向离诺殇进言,我已有身孕,帝王便不宜与我再同住合欢宫,而后宫也当雨露均沾才是。
离诺殇推说我身子弱,他舍不得让我一人睡在偌大的合欢宫中。
此话一出,宫中诸妃于我,更是多有愤愤之语。虽是如此,却也因我现如今正得宠,所以,各宫里还都送来了不少补品贺我有孕之喜,妤妃与意嫔也都不例外。流苏清点贺礼之时,发现独独少了伊影阁白夫人的。白夫人与宫中妃嫔向来往来较少,她不送贺礼给我,我倒也不以为奇。
离诺殇下早朝回来时,我正在房里看书,看得久了,觉得眼睛有些酸涩,才一抬头,便见着离诺殇满眼笑意地望着我。不知为何脸就红了,轻声道:“皇上今日下朝下得好早。来了也不说一声,唬了墨儿一跳。”
他笑道:“难得见你这样专注的看书,朕自然不能打扰你了!”走近我身边时,他见我看的是兵书,不由脸色一沉,“怎么看起这样打打杀杀的书来了?对孩子不好!”他说着,便要收去我手中的书。
我却硬拽着不肯给他,他无奈,只得放手,“战场之事,你女儿家操什么心?”
“靖陵王身在战场,墨儿帮不上什么忙,看些兵书也是好的。”我顺口接话道,浑没意识到我的话说得太过了。
他笑笑,表情有些黯然,“你在担心他?”
“我所知的靖陵王是个文弱书生,若是他有什么事,天下人不会说他,只会说皇上。”浅浅一笑,眸如春水微漾起来,只是心里,却不知滋味。
离诺殇蹙眉沉思,将我拥入怀中,缓缓道:“墨儿,天下人如何说朕,那自是天下人的事,朕都随他们去了。”他轻抚我的腹,“朕只愿咱们的孩子,平平安安地来到世上,待孩子出世时,见到的已是太平盛世。”
我颔首,唇畔却掩了一抹不为人知的苦意,这个孩子,我怎么可能让他出世呢?我有心要服下堕胎药,却因时机不到,还迟迟不能下手。不过,纵然如此,我还是知道,我不可能生下这个流着离诺殇的血的孩子。
残阳弯着身子落下了小楼,枯叶碎,萧萧落叶满了两径,芳草渡里秋意浓。合欢宫里四时景致都是极为清静的,只一场秋雨过后,烟满风漾箭竹叶间,婆婆娑娑的雨髻烟鬟倚窗添翠。雁字一行自天际飞过,我蓦然惊,原来,已是秋末。
闲调锦瑟,琴音微伤,离人未有音信来,总是触景伤怀。想起那一日未离歌的保证,我有些安慰,至少未离歌会保护好他的。我远在皇宫,却只能终日望南去的雁字寄托思念。
雁儿啊雁儿,你若去见着了他们,请告诉他们,墨儿很想念他们。
琴音微滞,只因流苏引进来一个娇小玲珑的女子,她身穿水红色绣花罗衫,下着珍珠白湖绉裙,秀发用银月紫玉簪相绾成髻,极清秀的面庞上,只见着眉心一点朱砂,眸子如水般澄澈。
见我时,她款款福身行礼,“臣女苏绿绮参见宸夫人。”
我手一拂琴,一曲高山流水自指下划出。原来,她便是苏绿绮。顿住抚琴纤指,笑语依依,“苏姑娘请起。”我站起身来,步摇过来服侍,我走向殿外,苏绿绮也懂礼地退避一旁让我先行,而后低首相随。
“苏姑娘生得真好看。”我笑着赞道。
苏绿绮耳根红透,“夫人过誉了。”
我笑意徐徐,殿外廊下金丝笼里养的鹦鹉是离诺殇怕我闷得慌,特让人为我寻来的。这小东西见有人来,便啾啾地学着说话,“桃之夭夭,桃之夭夭……”离诺殇用心教过它好多遍,想让它学会念《桃夭》,可这家伙实在太过愚笨了,教了那么多回,还是只会说这一句。
步摇捧来一盅谷粒,我螓首偏抬,用指逗这小东西,“若不好看,素来痴情于楚琉璃的靖陵王又怎么会同意与你的婚事呢?”我笑着看她一眼,不得不承认,她是美的,心里多少有些酸意涌上,若我这张脸不曾毁过,离落凡不会那样对我。若姐姐还在,他也不会娶旁人。
终究是不可能。
“靖陵王从未见过臣女。”苏绿绮低声道,却有些惊奇地看着我逗弄鸟儿。
我颔首,将谷粒交给步摇,“你该见过他的吧?”
“十二岁那年见过一回。”苏绿绮脸上晕红,娇羞着道。
“是吗?”我问,恍惚记起那年我初见到的离落凡。
“那一年,他为太子,臣女随父母入宫面圣,曾在君仪殿外遥遥见过。”她憧憬着过去所见到的离落凡,却深深刺痛我心。我面含笑意,只静听她说着少女的情怀,“那个时候,他笑得很好看,像是……像是……”
长风万里送秋雁,而我身在高楼,却无法对此长歌。
苏绿绮犹在想着用什么样的词语来形容那时候的离落凡,我漫不经心地接道:“暖玉。”
“是的,正如暖玉一般。夫人说得很对。”苏绿绮笑着答道,盈盈春水眸子向我投来,一斛清澈见底的眸子盛满了对我的佩服与崇拜。
“靖陵王可有信来?”他不写信给我,却该寄些相思给苏绿绮吧!毕竟,她是他未过门的妻子。
苏绿绮轻摇首,神色十分黯然,“他从不给我写信。”
“哦。”我垂下眸子,听见远远大雁一声哀鸣,秋意孤远了去。
“可是臣女并不觉得不快乐,能嫁给靖陵王,已是此生最大的幸福。”她一派天真,嗓音甜美。
我抬眸看她一眼,如此小女儿态,是我此生再也不会有的。突然,好生羡慕她,甚至有些妒忌。我并不曾奢求能嫁他为妻,从来都只求着能远远看着他,便已满足。可现在,我再也不能。
“等王爷凯旋归来,本宫便请旨皇上让你们成亲。”我的心此时如同一沟绝望的死水,酵出了绿酒,蒸出了云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