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将军不再言语,只是闷头雕刻着地上的木板,一下一下平滑的木板上逐渐出现了遒劲的刻痕,如同书法大师淋漓的写意,而叶少爷,也就不敢打扰,默默地站在一旁,帮着叶将军把惨遭杀害的将士们的尸骨,一具具的拖到墓地中去。
忙了好久,等到地上的尸体都是被一座座鼓起的坟茔取代时,叶将军才坐在地上,回忆大都督的过往。
“或许不遇到我,他也不会变成这样,”叶将军苦涩的一笑,“说到底,还是我毁了他,他把自己的世界活得只剩下了我,可是,我却没能对得起他。”
“那一年西河灾荒,我奉皇命押运粮食进入西河赈灾,”他看向叶少爷,“孩子,你永远想不到,那种饿殍遍地惨象,民无粮,百姓易子而食,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遇到了他,青居。”
“我收留了他,据他所说,他的父母已经死在了这场灾荒之中,除了跟着我,他已无家可归。我想安排他进入叶家,做我的义子,可是他不肯,他说,这辈子自己只有一个父亲,他很感激我救了他一命,但是最多,称我为师父,而且,他也不愿意做一个养尊处优的少爷,无奈之下,我只得把他带入了军队。”说到这里,叶将军突然叹了口气,“或许,这是我这辈子最错的决定了。”
“那个孩子,简直就是天生的战士,坚毅,勇敢,可是也太过固执,像你,只要是认定的,便无从更改。”叶将军的脸上满是欣慰。
“仅仅两年的时间,他便成为了军队中最为优秀的存在,锋芒毕露,虽然年纪小,但绝对有不容忽视的实力,而且,当他握住刀的时候,简直就是,千军万马也无人能挡。”叶将军说到这里,原本的神采飞扬突然一扫而空,不再开口,表情格外的哀伤,好像是触及了尘封已久的伤口。
“然后呢?”
“然后,呵呵,”叶将军苦笑,“然后,将军就出现了。”
“将军?”叶少爷一愣,“当时的你难道不是将军?”
“怎么会,”叶将军苦笑,“当时我若是个将军,无论如何我也不会让那件事发生。”
“那个将军半夜找到我,叫我抽调部队的粮草,我拒绝了,我们便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将军拂袖而去,我知道,自此以后,我在军营里的日子,绝对不会好过。”
“果然,自那以后将军便是刻意的针对我,可是我却毫无办法,他的职位在我之上,我只能承受,只是可怜了青居,这些本不是他的过错,却要他代为承受,受到惩罚的时候,因为青居和我最亲近,也要一同受过。”
“后来我们与敌军交战,因为将军的疏忽,粮草全部被敌军焚毁,事后他恶人先告状,竟将所有的罪责都推在我的身上,青居气不过与他理论,岂料被他以不守军纪为由狠狠地打了一顿军棍,这一顿军棍,足足让他躺了三个月。可是我还是低估了那个歹毒的将军,三个月后,他又给我安上莫须有的罪名,狠狠地打了我一顿,将军的嫉贤妒能是出了名的,他是希望我在军队中呆不下去,自己跑了才好。”
“晚上青居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找到了我,他问我,师父,是不是只要位高权重,即使是错的,也能变成对的。他的声音里满是绝望,我无法回答,我说是,便在他的心里埋下了黑暗的种子,我说不是,可是我又如何解释这发生的一切?无奈,只能拍着他的肩膀安慰他,后来他对我说,如果因为权势熏天,对的也能变成错的,那么,他说,我甘愿做权利的走狗,把自己曾经做错的,将要做错的,都变成对的。”
“当天晚上他便潜入将军的营帐里,割下了将军的脑袋,然后放声狂笑,所有的人都以为他疯了,他就那么站在血淋淋的营帐里,任由将士们把他制服。”
“为什么不跑?”叶少爷疑惑,按照大都督的本事,只怕当时要跑也不是难事,为什么要束手就擒呢?
“我当时也在怀疑,可是后来我才知道,青居他,实在是太聪明了,他若是跑了,便是真的罪人,虽然会不会被抓到还是两说,但是他必将成为真正的罪人,而伏法之后,因为他杀的是将军,自然要由皇帝亲自审理,他便可以借机把将军的劣迹一一揭发,如此一来,一可以为自己的杀人之举找到一个减轻罪责的理由,二可以引起将士们的愤怒,替自己求情。”
“太聪明了。”叶少爷轻轻的赞叹一声,“后来呢?”
“后来?自然是留在皇帝身边了,小小年纪便有如此心机见识,皇帝怎么可能错过,这几年,想必他也是平步青云吧。”
“我好像听见你们说,断绝了师徒情分,这是怎么回事?”
“是在两年前的时候,他跟我说皇帝有意削减我的实力,我不信,他说,在皇帝的眼里,我已是最大的异党,我还是不肯相信,岂料没过多久,他便教唆我的部下造反,幸亏我发现的及时,才没有闹出大乱子,于是我一气之下,便和他断绝了师徒情分。”
“后悔吗?”听完了叶将军的叙述,叶少爷突然开口问道,“我觉得他真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徒弟,当初他杀了那个将军,应该也是为了你吧,这种人压在你的头顶,你就永无出头之日。”
“可惜啊,”叶将军无奈的叹了口气,“这种帮助我的方式,我实在是接受不了,与其是用满手的鲜血送我登上高台,倒不如让我一辈子跌落尘埃。”
“真固执,”叶少爷撇了撇嘴,“不过,我们都是同样的人啊。”
过了半晌,叶少爷突然开口,格外的郑重:“爹,我再问你最后一次,反吗?”
叶将军一愣,缓慢而坚定的摇了摇头。
“可.....”叶少爷一愣,话到嘴边有又硬生生的咽了下去,可是思虑再三,最终还是忍不住开口,“可是你想过没有,这不是造反,这是在给自己谋生路。而且,大都督和我都有一种预感,想杀你的,并不是皇帝。”
“哦,说说。”叶将军饶有兴趣的一挑眉头,丝毫不在意自己的生命将在朝夕之间结束。
“第一,你为皇帝打下了半壁江山,皇上再怎么想不开,也不会做这种自掘坟墓的蠢事,东夷,西狄,南蛮,北戎,哪一个不是你平定的,杀了你,那些虎视眈眈的蛮夷之军必定卷土重来,安南势必大乱;第二,你手握重兵不假,但是皇帝若是想要削减你的兵权,只需令你卸甲归田就好,没必要将你的军队分散到安南各地,可是你的势力却被分散到了安南东西南北四地,这很难不让人起疑心,第三,也就是最重要的,想杀你的如果真是皇帝,大都督怎么可能不知道,都督一职管理军部要务,想要收编你的部队势必要大费周章,可是为何,如今南安各部竟是毫无动静?”
叶将军皱着眉头思考了一番,觉得叶少爷说的似乎真有道理,但是想到自己叶家世代忠良,却还是叹了口气:“罢了,忠与反,还是交给天意吧。”旋即欣慰的拍拍叶少爷的肩膀,“不错嘛,竟然能想到这么多,不愧是忠良之后,真是运筹帷幄。”
“.......”叶少爷满脸的黑线,说了这么多,还是一点作用都没起到。
“你,看见叶晴了吗?”叶将军沉默半晌突然问道,叶少爷与叶晴情同手足,胜似亲生,只怕叶晴来刺杀自己,最接受不了的人,应该就是叶少爷吧。
“看见了怎么样,没看见又怎么样,”叶少爷的回答模棱两可,“不管怎么样,他都是我的兄弟不是。”
“那个汉子,是你的人吧。”看见叶少爷的情绪愈发低落,叶将军岔开了话题道。
“嗯,他叫清明。”叶少爷点了点头,不等叶将军再度发问,便伸了个懒腰,“爹,我们先休息一下吧,调养一下,明日回京,看看他们到底有什么手段。”
叶少爷眼底闪过一丝寒芒:“不管你有什么本事,我叶家的人接着便是。”
叶将军看着叶少爷的身影消失在木屋之中,口中低声呢喃:“当年我没能保护你娘,这种锥心之痛,我再不想承受第二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