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玉眼睛浮肿了，像是两朵即将吐蕊的瓜花。你个没出息的货，小玉骂了自己一句，便轻轻地拍起来。她不能这个样子出门。小玉想一定是自己做梦了。做了什么梦呢？脑里乱糟糟的，一点儿也想不起来。
春天的时候，小玉在房前点了几窝葫芦瓜，现在它们都窜到房顶了。几个个儿大的都在房檐上吊着，像一窝顽皮的猴子。小玉爬到房顶摘了四个。想想，“四”不吉利，黄花娘肯定要生气，便又摘了两个。小玉用网袋装了，一前一后搭在肩上。
出门不久，几勾雨丝飘下来，舔着小玉的脸。小玉没有回头，几个雨丝怎么能吓住她呢？可是走了一会儿，雨渐渐密了，小玉单薄的身子被网罩住，衣服湿透了，紧紧裹在身上。小玉觉得冷，如果石柱在身边，那该多好呵。这样一想，小玉不得不咬住嘴唇。
小玉走进黄家村时，一个人踩着雨水从小玉身边跑过去，溅了小玉一裤腿泥点子。跑出几米远，那个人猛地顿住，回头瞧着小玉。下这么大的雨，小玉竟不紧不慢的，他一定是很奇怪。看着，他的眼就直了。
小玉被他奇异的眼神拽过去。触到那张脸，小玉不由一跳。竟然是那个长满粉刺的后生。
粉刺脸折回来，竖在小玉面前，问，你怎么又来了？
小玉想冲他脸上吐一口，最终还是吐在了地上。小玉冷冷地说，关你什么事？
粉刺脸笑嘻嘻地说，怎么不关我的事，我是黄家村的警察，你一来，黄花娘又要喊我搜身了。说着，他的一只手探过来。
小玉躲开，厉声道，你想干啥？
粉刺脸怔了一下，道，还挺厉害呵，那天挺老实嘛。
小玉捋捋头发，扬着脸走过去。
粉刺脸冲小玉的背影喊，咱们呆会儿见。
小玉不由一哆嗦，像是被蜇了一下。但小玉没有停下脚步。
黄花家的木栅门柱用铁丝圈套着，小玉拔开铁丝环，站在院子中央。小玉喊，黄花妹妹，我来看你了。小玉的声音水声水气的，久久不散。
屋里没动静。
小玉把网袋摘下来。被雨水一冲，葫芦瓜又绿又亮。小玉看不见屋里的人，但她知道她们在审视她。
雨，无声无息地下着。小玉站在那儿，像是一棵被浸泡透了的树。小玉的头有些晕，但她挺立着，她不能摔倒。小玉咬着牙，她觉得自己的脚生出了根，一点儿一点儿往泥土里扎去，而她的胳膊枝条一样在空中伸展开。
屋门终于开了。黄花站在门口，平静地注视着小玉，脸上没有悲愤，也没有惊疑。
小玉眼睛一亮。她冲黄花笑了笑，浅浅的，像是一朵即将盛开又怕暴风吹散的花，每一个花瓣都羞涩地卷着。
黄花说，你进来吧。
小玉费了好大劲儿才把自己拔出来。黄花的眼神有些奇怪，小玉又笑了笑，跟在黄花身后走进去。
小玉来过好几趟了，这是她第一次迈进黄花家门。黄花家比小玉想象的要简陋，没有几件像样的家俱。墙上贴了许多袒胸露乳的明星橡，显得极不协调。黄花娘正干什么活儿，她神情寡寡地说了声来啦，便扭过脸。小玉叫了声婶子，她也没有回头。小玉没觉得委屈，她们没有撵她走，这已足够了。黄花娘对黄花，又像是对小玉说，你们呆着吧，我出去一趟。她走出几步，黄花追出去。小玉没听清黄花和母亲说什么，但小玉知道和她有关。
黄花进来，很随意地说，我娘串门去了。小玉明白黄花的用意，眼睛悄悄地湿了。
黄花给小玉倒了一杯开水，然后找出两件衣服丢在小玉面前，说，这是我的衣服，你凑合着穿吧。
小玉将衣服脱下来，站在门口拧干，换上黄花的衣服。小玉瘦，穿上黄花的衣服显得又肥又大。黄花看了小玉一眼，又低下头。她正在纳鞋垫，鞋垫上绣了一只很怪的鸟。显然，黄花是第一次干这种细活，她纳的针角很大，那只鸟像是被冻僵了。小玉暗暗诧异，对象已经吹了，她纳给谁？小玉不敢问。小玉和黄花在城里见过几次面，黄花给她的印象是凌然的，有些傲气，此时的黄花寡言少语，蔫头耷脑的。
黄花表面上专注，可小玉看出来，黄花心不在焉。果然，纳了几下，黄花扎了手，一个血泡鼓起来。
小玉说，吸吸吧。
黄花狠劲往地上甩着。
小玉从黄花手里拿过鞋垫缝起来。小玉像是回到了过去，她认真地绣着，脸上一片祥和。
黄花端详了小玉一会儿，说，你不要再带东西了。
小玉似乎吓了一跳，半晌，她才说，瓜是我自己种的。
黄花说，你想干吗？
小玉说，我就是想和你说说话，我烦得要命。
黄花怪怪一笑，显然不相信她的话。
小玉说我忘不了，他怎么会这样？
黄花说，你根本不了解他。
见黄花没有生气，小玉有了信心。小玉问，他不像个坏人吧？
黄花怪怪地看了小玉一眼，说不像。
小玉说，他怎么会……？
黄花的声音比刚才高了，你问我，我去问谁？
小玉低下头，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这样。
黄花瞧着小玉熟练的动作，说，你比我绣得好。
小玉说，干惯了。
两人不再提那个话题，转而说一些别的。小玉发现，她和黄花在很多问题上能说到一块儿，比如天气，比如庄稼的长势，比如发卡的样式。气氛轻松了许多，偶有几声笑荡开，但很快被潮湿的天气吸得干干净净。
天是什么时候晴的，谁也没注意到，直至黄花娘进来。
黄花娘看了小玉一眼，说，该做饭了。
小玉忙说，我得走了。
黄花让小玉吃了饭再走。小玉说，我还有事。
小玉的肚子咕咕叫着，但小玉一点儿不觉得饿。黄花总算接纳了她，黄花会告诉她的。小玉甚至哼起了歌。这支歌是石柱最爱听的。现在，小玉只给唱给自己了。小玉的眼泪悄悄地流出来。
小玉没想到她又碰见了粉刺脸，粉刺脸从头到脚打量了小玉一遍，自言自语，怎么没喊我去？
小玉说，你还真把自个儿当警察啊？小玉本想狠狠刺他几句，可她没绷住脸，一大团笑从嘴里滚出来，溅起满地的水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