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渔思心系两头。一头,是前尘庵中的那位一时清醒一时疯癫的青鸾;另一头,是墙那头东厢房中一时疯癫一时清醒的戴不胜。
是日深秋,初阳温煦地照在一池秋水残荷之上,周渔思立在墙的这一头,便莫名生出些忧思。周渔思觉得,自己仿若这水中浮萍,不知从何而来,亦不知去往何处,甚至,连眼下也是摇摇欲坠的。
“混帐东西!这便是你做的活计?!”回廊的那头,是万管家盛怒的责骂声。周渔思望过去,一个只十三四岁的小厮垂手立在一边,瑟瑟发抖,低着头不敢说话,连呜咽也忘记了。近旁,是一个横躺在地的篓子,各色垃圾横陈一地。
“再三再四告诫过了,凡事这府里送出去的东西,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垃圾,都要细细过目,你看看,这是什么?”万斯通劈裂了声线的责骂显示出这个用老了的管家的威严,同时也说明了眼下的这个小厮犯的错误是多么不可饶恕。
万斯通手里举着几毫湿漉漉的参须,怒不可遏:“从大公子房里出来的垃圾篓子,怎么可以有这样的东西?”
小厮诺诺道:“万管家息怒,是……是小的愚钝,不知有何不妥?”
万斯通连连摇头,伸手就是清脆的一巴掌,厉声喝道:“愚蠢的奴才!乡下地方来的卑贱货色!”
周渔思心中不悦,仿佛万斯通不是在责骂一个不相干的小奴才,而是指着鼻子在责骂她周渔思。同时,那个小厮不明白的地方,周渔思心中了然:这是防着外面的有心之人抓住戴侍郎的把柄,戴永肃要将一切能够佐证他关心戴不胜的证据,哪怕是一丝一毫的证据都要消灭掉,哪怕自己的长子早就洗刷掉了通敌卖国的罪名。
这世间,竟有这样的一对父子?周渔思不寒而栗,深深地看了一眼东厢房的象眼格明纸木窗。木窗中一个消瘦的人影呆呆地立在窗前不动,继而便沉沉地摔在了圈椅上。
周渔思几乎可以看到仅仅隔了一层明纸的房间里,戴不胜是怎样的落寞。此刻,他所坐的那把圈椅,应该就是暂时能拥抱他,容纳他的唯一物什了。那应该是一把乌木圈椅,戴侍郎的厢房里用的家什都是成套的一模一样的,戴永昊的房里就是用这样的圈椅的。背板呈流线型弯曲,与椅圈牙板形态互为呼应,壶门牙板浮雕卷草纹,线条生动婉转,显示出高门贵邸的考究。靠背上部刻有苍龙教子的纹样,现在看来,怎么不是对戴不胜的一种深深讽刺?
仿佛被什么东西掏空了,周渔思心里说不出的难受。这种感觉,当年母亲离世时才有过。
傍晚时分,周渔思给照看戴不胜起居的小厮一锭银子,这已经是她几乎所有的家当了。周渔思看着欣喜若狂的小厮,小心道:“我是从前大公子奶娘的同乡,恰好又在这府里当差,近日听闻大公子的苦楚,想给大公子送一碗面……”
“姑娘送的什么面?可不能随便送吃食的,否则万管家怪罪下来可不是闹着玩的!”小厮心有余悸地说。
“一碗素面而已,就一点菜心就面,连骨头都不会有的,你就放心!”周渔思央求道。
“唉,其实大公子也可怜见的……”小厮摸摸早上被打肿了的脸颊,狠了狠心道,“罢了,罢了!姑娘小心便是。我倒也不是为着这锭银子的缘故。我那没了牙的祖父是个穷私塾先生,小时候每次吃饭前老是念叨,物必自腐而虫生,闲谈莫论人是非,静坐常思己之过,我虽没对大公子做过什么恶劣的事情,但闲下来想想大公子现下这样气息奄奄,却帮不了什么,也是一桩罪过啊。姑娘,往后你去看大公子小心些,我便睁只眼闭只眼罢了。”
周渔思心内感动。不知道面前这个一脸纯真,对不相干的人心生怜悯的小厮,日后历练久了,会不会也像万斯通那样圆滑。
周渔思一手端着木托盘,托盘上是一只素纹海碗,盖着盖子。另一只手轻轻举起,用弯曲的食指第二个关节轻轻扣了扣门扉,里头没有动静,周渔思有一刻的犹豫。
“唉,大公子现下与活死人无异。姑娘进去就是了。”小厮无奈道。
等到周渔思推门而入,眼前的一切让她不禁簌簌流泪。旁的也没有什么,一切陈设不会过于杂乱,每日里有小厮打扫着,只是这张书桌,和桌前的这个人,太让人动容。
面容枯槁消瘦的戴不胜眼神空洞无光地呆坐在一张大叶黄花梨马蹄腿条桌前,看见周渔思进来有一刻的惊诧和恐惧,周渔思可以看到他握着笔杆的手剧烈地颤抖着,继而整个人伏在桌子上,将满桌的写了字的纸用身体盖住。有一张纸摇摇曳曳地飘落在条桌内翻马蹄脚边上。上头赫然写着一个“恨”字。
眼前这个见了下人都瑟瑟发抖的惊弓之鸟般的男子,还是当年在然别湖边的那个意气风发的白衣少年吗?
周渔思只作未见,将碗放在一边的圈桌上,柔声道:“大公子,奴婢不识字的。吃一碗面吧。什么烦心的事都会过去的。”说罢,将一双竹筷子按在碗上,垂下眼睫,提着裙子缓缓退出门口,轻轻合上门。
戴不胜竖起耳朵听着脚步声越走越远,才打开海碗上的盖子,一股腾腾热气氤氲着他干涸的眼睛,素面,小油菜而已。夹起一筷子送到嘴里,便觉出了这碗素面中的乾坤:大鳗蒸烂了拆肉去骨,和入面中,入鸡汤轻揉之,擀成面皮,小刀划成细条,入鸡汁、火腿汁、蘑菇汁滚方成这碗看似微不足道的素面。
有什么东西在眼眶中滚动欲落,可能是面汤的蒸汽惹得眼睛发痒吧,戴不胜这样骗自己。只是,自这碗面而后,他格外期待黄昏的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