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阿翁,这个花灯好漂亮啊~”
“好,那咱们就买这个!”
一对父子提着花灯从店里出来,满脸喜气洋洋,迎面却走进来一男一女,都是满脸惨白的肤色,活像去奔丧似得,周身都散发着令父子不安的晦气,他们急忙提着灯走了。
要说这一男一女是谁,可知再无别人的,正是涟漪和银奴。店家倒是很热心,上来问需要什么,涟漪瞧了一会儿,指了指店里挂的青鸟衔枝灯,“就这个吧。”
她付了钱回头想找银奴,却发现他盯着店里的一面屏风愣神。那屏风是面嵌玉的小雕,上头着一幅大漠绿洲落日图景,涟漪疑惑的问:“你喜欢?”银奴摇头,“我只是记得这个。”他指向那上头的大鹏鸟,“安路曾说过,我就是它。”
店家见这二人买了东西不走,反站在那屏风面前叽叽咕咕,便走过去说:“怎么了,两位客人?”
“你这屏风是哪里来的?”涟漪问店家,店家笑着说:“这是鄙人的老伙计从西域带来的,西域向来是日神崇拜,上头雕的正是大鹏鸟。只是,这是鄙人私藏,不卖的。客人若是喜欢,便去那些玉器珍宝店看看吧。”
涟漪并非要买,谢了店家就带着银奴出来,“鹏....鹏.....”银奴自顾自的叨念着这个字,他像是想起什么一样,忽然对涟漪说:“主人,银奴的名字会不会就叫昆鹏呢?”
“昆鹏?”涟漪头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她细细问,“你是不是想起来什么了?为什么你会记得这个名字?”“不知道.....我只记得我好像做过一个梦,梦里有好多骑着马的人叫这个名字,我不知道是不是在叫我,我记得我很害怕,他们手里都有武器,不停的追我。”
骑马的人......武器.....追他......
“银奴,是了,应该是我的舅舅卫大将军,他抓到你的时候应该知道你的本名,后来带你来长安,你没有了之前的记忆,舅父就为你改了名字。是的,一定是这样!原来,你有名字啊,你叫昆鹏....昆鹏.....”对于银奴如此偶然的忆起往事,涟漪实在意外,她默默念着他的名字,忽的又说:“既然你有名字,日后就别再叫银奴了。不过,我们汉家向来不用鹏字做名,不如我给你改成‘芃’这个字,好不好?”她说完便在银奴的手心里写出了这个字,银奴抚着自己被涟漪触碰过的手心,喃喃道:“真好看......”
夜渐渐浸入月光里,小雪又飘了起来,涟漪送银奴回宗庙,两人一同走到了偏僻的街口。
街口离城溪不远,有一座石桥横亘溪上,涟漪只要送他过城门,在城门等着的赤生和赵梨就会来接他们,于是涟漪便抢先走上去,她抬头间望见天上的圆月,禁不住驻足停留。
“主人你看,月儿都圆了,为什么我们却要分离呢.....”银奴也望着那圆月出神,涟漪看向他正欲岔开话题,谁知却陡然发现了数名飞檐走壁而来的黑衣,她一开始还不确定黑衣的目标,尔后看见黑衣竟是直直朝他们奔来的,顿时失声大喊,“银奴!有盗匪!快躲开!”
这一声疾呼吓的银奴愣了一瞬,身后的黑影却已经冲了上来,弯刀已然亮在了雪夜里。
说时迟那时快,涟漪哗啦拔出小腿处绑上的长匕首,她左手手拉开银奴,右手猛地就朝黑影手臂挥下匕首,匕刃瞬时舔了一口人肉,露出血腥的殷红!
涟漪见占着上风顺势朝前出掌,抓挠撕扯中竟薅下一缕辫子!
这是——匈奴人?!
看着掉落在地的头发,她马上意识到群黑衣不是一般的盗匪,很可能是匈奴派来暗杀她的刺客。
只是,她如今乔装打扮,怎么会知道自己是公主?
来不及想清来龙去脉,涟漪拉着惊慌失措的银奴就朝城外跑,耳边只剩银奴接不上气的哭声。
“嗖!嗖嗖!!”三支急箭毫无预兆的向他们飞来,银奴根本不知躲避,先发的一箭射偏在附近的树上,而后头的一箭则擦伤了银奴的手臂。银奴吃痛呜咽,涟漪急的立马护住银奴,生生用自己的臂膀接下了第三支正向银奴射来的狠箭。
“主人!?”银奴含着泪惊呼,涟漪一个急转绕进巷子,装作无事的口吻:“我没事,你别出声!乖乖的,在这站着别动,我去解决他们!”说完,她利落的撕下裙边,裹住左臂上的伤口,挺身冲出了拐角,立马就与一黑影猛烈交手起来。
这夜已过亥时,街上早就人迹寥寥,一群人在巷子里打斗,丝毫没有惊动邻里。
就在这巷子的屋顶上,立着蒙面紫衣三人,居中为首者冷静的旁观,迟迟不下令行动,身边的等不及了便小声问:“大人,什么时候动手?”
“不急,那些黑衣人的身份我们不清楚,不能轻举妄动,况且那对街还藏着一人,我们且等等。”
“是,大人!”
陆续追上来的黑影越来越多,涟漪已经体力不济,她满头大汗的应付一招招并不致命的月刀,已然精疲力尽。不行,如此下去不是办法,涟漪躲开连环砍下的利刃,飞身跃到银奴面前,“银奴,我们走!”
他们想逃,可人的脚力哪有箭快?
一支淬了毒药的冷箭,崩的离开满弓,穿过黑夜,穿过夜雾,直直逼向两人逃离的方向!眼看着两人要躲不过了,谁知——
“——啊!”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寂夜,涟漪不知情况,心都要跳出来了,以为是银奴受伤,顿时折返狂奔!谁知竟是一个女子躺在地上,背上正插着那支毒箭。
原来,方才紫衣三人在对街窥见的是一直尾随着银奴的贞珂!
“贞姐姐!!?”银奴跪倒在地,悲怮的嚎哭,涟漪没想到贞珂竟然拖着残破的神躯,竟跟了他们一路。
贞珂挣扎着把银奴往外推,口里含糊不清的呢喃:“快……快同公主殿下走啊!”
“不,我不能扔下你...你在流血啊~呜呜....”银奴跪在地上抱着贞珂哭泣,她的嘴角竟突然溢出浓血,明显已经毒气攻心了,“你——再不走.....他们就....就追来了!”
“不,贞姐姐~”银奴紧紧拽着贞珂不撒手,可此时黑衣正在追杀他们,涟漪自己还受了伤,如何将贞珂带的走?
涟漪遂狠下心,拼命拉走他,怒吼道:“银奴!你到底知不知道你现在有多危险?!那些箭发发都是针对你,你难道想死在这儿,让贞珂白白为你挡那一箭?”
从方才与他们这帮人交手,涟漪就知道,他们的目标不是她,而是银奴,可她想不通银奴有什么值得被灭口的,又是谁不想留他活命呢?
是派密探监视自己的母后,还是原本就将她所有行动掌握在手的……父皇……
她不敢往下想,越想越怕,浑身冷汗。
“....为什么要杀我?”银奴神色一片茫然,涟漪摇头道:“我不知道,此处不能久留,你立刻跟我走!”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的逃到城门口,赤生和赵梨正在那里等的心急如焚,一见两人来,顿时大舒一口气,谁知等两人走近,他们才发现涟漪的左臂有血,顿时震惊在原地。
“殿下!?”赵梨急的直跳脚,涟漪顾不得解释,快速跃上马车阴着脸说:“别问了!立刻回宫!”
瓦屋上的紫衣三人始终都紧跟着涟漪二人,他们跃墙翻瓦,十分轻盈,不难看出是女子身手,轻功了得。为首者冷眼观察了一会儿,忽的瞪圆了眼,“他们要驾车回宫!就是现在!一定要赶在入宫前取下刘卫长性命!”
“是!”身旁二人一得令,立马纵身越上了马车顶,直接将车顶劈开。
难道是黑影追上来了?
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的马飞奔起来,赤生虽驾车但也眼疾手快,骤然将马驰向另一条路,一紫衣没控制住惯性,硬生生的被甩到了前座,叫赤生手起刀落,立马身首异处。
紫衣首领见赤生身手过人,便示意一紫衣去缠住赵梨和赤生,自己则跳入车内。
涟漪摇摇晃晃的站在车里,将瑟缩在马车一角的银奴护在身后,那紫衣首领却连看都不屑看他一眼,直接就同涟漪交起手来。
方才涟漪就同黑影鏖战数回,体力已经吃不消了,还没接下那首领的七招,就被撂在车里,摔得头晕目眩。
“主人!”银奴在一旁急的满脸通红,可却丝毫对紫衣造成不了任何威胁,那紫衣拿剑指着他,而另一边则拿脚踩在涟漪的背上,死死钳住涟漪反背在后的双手,叫涟漪丝毫不得动弹。
“银奴别动!”涟漪不知这紫衣来路,但看武功和服制,应该不是那些匈奴人同伙,她极力安抚着要来救她的银奴,不让紫衣发现他毫无还手之力。
紫衣得意的看着此时狼狈不堪的两人,开口说道:“真是一对可怜的亡命鸳鸯~刘卫长,你放心,待我了结他,自有孤魂野鬼同他作伴!”
“你敢!”涟漪奋力挣扎,紫衣朝天大笑:“啊哈哈~死到临头还不老实!那好,你便看看我到底敢不敢!!!”
“主人!救我!!”
那紫衣猛的就朝银奴刺去,涟漪的意识瞬间就炸裂了,不要命的握住了剑,顿时鲜血直流!
“殿下!?”
“殿下!?”
赵梨和赤生简直杀红了眼,他们怔然的看见涟漪硬生生的,用双手接住了剑锋,齐齐爆发出嘶吼。那紫衣反应十分迅速,见杀不了银奴,突然剑锋一转,骤然向涟漪刺去!
才接下一剑的涟漪,恍然间看见一道乍现如昼的剑光,那挥下的银波仿佛有一个世纪那样缓慢,劈碎了她的心,劈碎了,她少女时的梦。
“——银奴!!!!!”涟漪爆发出震天的呼喊,谁也不会想到,银奴竟然挡在了涟漪的身前,用自己的胸膛,替涟漪接住了这刺目的一剑!
瞬间,血就从他单薄的身体里汩汩而出,涟漪垂在他胸前的长发,立刻被染上猩红的泥泞。
“主人...唔.....你...曾说,愿我.....一心向你。我那时就下定决心,我要永远....永远....留在主人身边,陪主人笑,陪主人哭。”他全身都在剧烈的颤抖,雪花落在他银白的头发上,是那样凄美。涟漪木然的看着他的脸,他突然笑了,“主人,你终于愿意看我了....你跟我说那些诀别之语的时候,我多想要你看看我,或许你看着我,就不会忍心丢下我了......”
“对不起,银奴......我求你不要说了,别说了,银奴....呜呜呜.....”涟漪的眼泪和血混在一起,刷刷的从脸上流下来,银奴想去帮她擦擦,可他却只动了动手指,没能抬起手来,“咳咳,主人,我是不是要死了?你为什.....为什么哭呀?”
“我没哭......呜呜.....你不会死的!”涟漪疯了似得摆头,然而,她却看见银奴的眼神越来越涣散,“我其实早就准备好了,我,我不害怕的。我从前想,要是有一天主人走了,我要怎么办呢。后来到了宗庙,我才想好,如果主人不在了,我便为你守墓,夜夜在你坟前点灯,陪你入眠。我其实好开心,好开心能遇到主人....咳咳....”一股股殷红的浓血从他的胸口中溢出来,涟漪抖着手拿自己的衣服胡乱的堵上,嘴里一遍遍的念:“银奴,你流了好多血,我求你了,你看着我!呜呜~我给你止血,你马上就会好的,我给你止血....我们止血...止血.....”
“咳咳咳咳~银奴好像要咳呃、食言了......我不会有....主人别自责...别——”说话声戛然而止,喉咙里的血泡随即发出轻微的一响——咔吱。
胸口的血凝固成一朵绽放的异域花,银奴全身落满血红的雪花,绝美的面容保存着他去时的浅笑,而嘴边则是他此生的最后一句——
别忘了我。
正月十六,子时已到。
月——缺了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