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仲秋赏月,乃是文人雅士必行的乐子,宫里预备下了各殿的份例,处处都是忙不迭的送礼道情,颇为热闹。
银奴无事呆瞧着宫婢们聚在一起做女红,忽然想到了个好礼物,于是凑到贞珂跟前小声说:“姐姐,银奴有事求你!”贞珂自从搬了住的地方,少与银奴见面,银奴主动找她说话,她既开心又忐忑,便故作忙碌的样子,嘴角微微上翘,示意他继续说。
“贞姐姐,贞姐姐帮我绣个荷包好不好?就是上次你绣的那个玉兰花样子,银奴觉得很好看,也想要一个。”银奴巴巴的坐在旁边求她,贞珂不为所动,淡淡的说:“这么多专做女红的宫婢不用,为什么偏找我给你做?我是文女官,可没她们那么得闲!”
见贞珂摆架子不答应,银奴讨好似的说:“谁不知道姐姐的花鸟绣的最好?!主人的帕子络子大部分都是姐姐张罗的,姐姐就答应了吧~答应吧~”银奴越说越胡闹起来,不仅挨着她坐的更近了,还拉着她的袖子左右摆,眼神更是摇尾乞怜,叫人不得不心软。
“哎,好啦好啦!叫人看见不像样子!”说是这么说,可是贞珂也没有赶他坐到别处的意思,反而笑了,“我还以为你没有求我的时候呐!不过我此时不得闲,少不得要熬上一熬才能在仲秋前做出来。”
这有什么等不了的呢,银奴高兴的眼睛都放出欣喜的光芒,嘴里不断说着:“多谢姐姐!多谢姐姐!还求姐姐多花些心思做,要大方又精致的那种样式。”
“知道了!”贞珂一副不耐烦的表情,嘴却笑着,银奴看的仔细,知道贞珂高兴,便撒娇似的说:“银奴就知道姐姐是最疼银奴的,是不是?”
被银奴的蜜罐子一浸,贞珂竟有点慌神,手里扎进绣面的针差点歪到描线外头去。
我既然这么疼你……
为什么你还是只把我当姐姐……
贞珂不语,木然的点头,笑的很勉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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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慢慢拉开帷幕,漫天繁星衬托得月更是耀眼瞩目,漪澜殿接到陛下要来的消息,忙的撤了宫人们的茶水,重新换了新的坐垫靠背,又摆上陛下常用的翡玉明珠杯,一时热闹非常,手忙脚乱。
众人心里都犯嘀咕,从前陛下都是与皇后一起过的,今日怎么来的如此突然?
涟漪也有些意外,她换了件稍正式的品阶外袍,不施粉黛,也不配饰簪花,只梳个发髻就算恭敬。梳头的婢子手速如飞,十分熟稔的梳了个高髻,髻顶插上一支并蒂朝华的素色步摇,稍作些点缀显气色。银奴这时不知从哪里转出来,也不说话,只傻看着刘涟漪木讷的笑。
“你来了?怎么没和兰姐姐们一起去后头园子赏月?”涟漪摒退众人,一面自理束腰一面问他。银奴微微颔首,递上前一只月白色的荷包,“这是银奴的礼物,送主人……”他越说声音越小,羞涩的憋不出别的话,就那么干站着。
涟漪倒是比他大方,虽忌讳私相授受,但她好歹是公主,不与人知便可,无人敢有二话。因此,她调皮的接过,抚着那荷包说,“哎呀,我们银奴也知道送礼物了呀!让我想想送你什么做回礼好呢?必得是极好的才能给银奴呢~”她边想边开始翻找,银奴慌忙摆手说:“银奴不要,就是想到主人用这个装些干花极好,就寻人做了,不是什么正经礼物!银奴得主人搭救还如此相待,已经是最大的礼遇了,不敢肖想更多!”涟漪见他一急竟这么多话,便不再逗他,“好好好,我不过说玩笑话呢!”
听涟漪这么说,银奴顿时轻松许多,他难为情的问:“主人,你喜不喜欢银奴的这个礼物?”
“喜欢呀,银奴送的呐,我很喜欢!”她说完便直接系在了腰间,银奴看着涟漪佩戴荷包的样子,又开始傻笑,他觉得世上没有比他的主人更美的人了,简直就是仙女,遥不可及。
“父皇过一会儿就到了,你乖乖去后院,等我和父皇说完话,就来找你~嗯?”涟漪下了指示,银奴立刻认真的点头道:“嗯!好!”
才从渠园那儿绕出来的兰赵二人,迎面就碰上了刚出殿的银奴,赵梨拉着他笑问:“你从哪里来?陛下到了么?”
“我去给主人送,送礼物……陛下也没到呢~”银奴吞吞吐吐,把赵梨的乐趣逗了上来,“送礼物?”赵梨笑着转头对兰予说:“兰姐姐,看来咋们公主花的心思没白费,这小子还想着报恩了!银奴,你倒说说,送了什么好东西给公主?”
银奴向来实诚,不假思索的就说,“不是什么好东西,就是个荷包。”
“哟~看不出来咱们银奴还会绣花儿呢啊~哈哈”赵梨和兰予一阵打趣,银奴听懂了她们的意思,羞赫的拔腿就跑了,赵梨还犹笑不止,“姐姐你看,他还会害臊哩~”
可兰予此刻却无心与赵梨说笑,她早就猜到前些天贞珂细心绣的荷包是替银奴做的,可是当时看贞珂的神情,应是不知银奴要送予公主殿下。
如此——
兰予计上心来,话锋一转,“妹妹,我看你等会儿就不要去殿里候着了,你如今是承仪,多少底下人供你使唤,每次都亲力亲为,不怕累着自个儿啊?!”
“她们在跟前没个提点的人,我不放心。”赵梨坚持要去,兰予就玩笑似的拉她往回走,“听我的,今日你就偷个懒,陪我们玩。若真不放心,便使贞侍书去,一是给她些御前服侍的机会,二是和缓你与她的关系,你说这一举两得的可不好?”如此一说,赵梨立马依了。
她一直后悔当日对贞珂说重了话,有心补救,兰予也是摸清了赵梨的心思,对症施针,自然没有不成的。
“还是姐姐想着我,那我们就歇息一日,且叫他们忙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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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了赵梨的示下去御前近身服侍,贞侍书既觉得意外,又暗自狂喜,自以为受到重视,立马忙活起来。
她仔细想想,竟还未曾在陛下前露过脸。兰,赵二人师从宣室、椒房的得宠女官,两个人都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而她孤身一人毫无依靠,这次一定要下十二分的功夫表现,指不定陛下一高兴,位分还能得升呢!
这厢,陛下已进了內室,一边和涟漪说话,一边用着桂花酿。贞珂特特换了身鹅黄的秋衫,也不叫婢子端盘,自个亲手端了恭敬上前,脆生生的传膳道:“禀陛下,晚膳已备下,婢子恭请陛下先用碧梧糕。”
天子侧颜,随口问:“寡人还未听过这种糕点,名字倒别致,是用什么做的?”见陛下问话,贞珂越发紧张,勉强镇定的回道:“回陛下,是用南边上贡的针叶茶研磨制成的。陛下所饮的桂花酿,味香如蜜,而针叶茶则味甘清爽,可调解桂花之甜腻。婢子就将针叶芽孢做成糕点,保留其色,与桂花黄相配,恰是月白碧水,鹦黄柳青,因而这糕取名碧梧。”
一番话说完,陛下的眼神都有了些不同,刘涟漪也是今日才知,一向天真烂漫直言不讳的贞珂,能说出这番有条有理思路清晰的话来,立即对她刮目相看,得意的朝刘彻摇头晃脑道:“父皇小看女儿的人了吧?!贞侍书虽是文官,但在心细上不逊于其他人的。就连女儿平日戴的荷包等物,大半都出自贞侍书之手呐~”贞珂见涟漪话语中抬举,感激的一拜,“公主殿下谬赞了,尽心服侍是婢子的本分,婢子理当如此!”
嫣然抬头间,涟漪腰际有一抹月白闪过,贞珂看的不真切,站到一侧时定睛一瞧————
哎?
那不是她做给银奴的荷包吗?!
怎么......是卫长公主系着!!!?
就在贞珂还未反应过来时,舍人已捧了一盒珠翠走过来道贺了,可她什么也听不见,脑中嗡嗡声混沌一片,神元已不知身处何地。
呵!
原来银奴一开始就是要将荷包送给公主殿下的........
那她每日默默的注视与关心算什么?!!
她为了做这个劳什子,放下自己的活儿,熬了五夜才得这么一只,连针线都数着绣,针脚也是织的密密匝匝,不敢有丝毫懈怠。如此呕心沥血,以为心上人会珍惜着使,念着她的好,可是那人却转头就献,到头来她竟是为他人做了嫁衣?
凭什么?!凭什么!!!
“侍书大人!侍书大人!快谢恩啊!”
婢子在侧见贞珂神情怪异,扯着她的袖子示意她谢恩,贞珂这才恍然意识到自己还在陛下面前站着,于是哐当跪下,“谢,谢——”都说了一半,贞珂突然闭口,握紧了拳头,咬着下唇脸色煞白。
涟漪瞧着她神情不对,笑说:“今日仲秋派你来伺候,也该受些赏赐的,不用——”话都未说完,贞珂张口就打断,“婢子甚少妆饰,赏赐给婢子怕是辜负了陛下和公主殿下的心意,婢子斗胆,请公主殿下将所系的荷包赐与臣!”
不要陛下的赏赐,反要这个荷包?
贞珂死死盯着荷包,涟漪才思索了半刻,心中便明了。
是了,银奴哪会什么针线?
况且织室从未送过这样的荷包花样,有这玲珑巧心的,怕是只有眼前跪着的贞珂。
可这是银奴送给她的,她自然不会依贞珂的话,只是也不知怎么是好,正为难之际,陛下却突然厉声道:“放肆!”
陛下真龙一喝,战栗的贞珂差点没跪稳,“不过是个侍书,如此骄矜作态!卫长怕是把你们都宠坏了,放纵的你们竟敢觊觎公主的贴身之物?!”
贞珂刷的脸色煞白,身如抖筛,“婢子鲁莽,请陛下息怒!”她的眼泪止不住的流,对自己方才说出的话更是后悔不迭。
涟漪见刘彻动气,故作轻松的劝解道:“父皇莫动气,贞侍书与我关系亲近,偶尔玩笑也是有的,讨要东西并不稀奇。”说罢她转头对贞珂道:“赏赐本公主使过的怎么妥当呢?!来人!把柜子里那个檀盒拿出来!这里头都是父皇平日赏的,估计贞侍书也看得上。”
陛下赠予公主殿下的东西,必是万里挑一,哪还有挑的余地?若她贞珂还是拒绝,怕是今日立时就会被以下犯上,目中无主的罪名处死。
贞珂再傻,也不会不在乎自身死活,只是——
她实在无法忍受那只荷包在他人手里。
就像她的心被刘涟漪死死踩在脚底一样,那抽搐的疼,简直痛到骨子里。
“下去!把这糕都给撤了!不务正业。”陛下短短四个字,羞得贞珂满面通红。
她可不正是如此吗?捣鼓吃食,做绣制衣,哪一样是文官该做的职务?
贞珂踉踉跄跄的跑出来,一路上遇到的每个人,都好似在笑话她上赶着去陛下跟前卖弄似的,让她没脸见人,她终是忍不住大哭起来。
可好巧不巧,赵梨恰好经过,还未说半句,贞珂就破口大骂:“有些人的心肠真是歹毒啊!我如今狼狈至此,你满意了吧?!!”她满脸泪的死命剜了一眼赵梨,尔后扭头就走了,留赵梨在原地摸头不知脑,反倒被气得说不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