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余晖昭示着白昼的结束,投射在林荫过道的垂丝海棠上,泛着点点白光,越发衬的那结实的美人果圆滑可爱。
现已秋月,贞侍书和几位别殿良使正就在那醉美人下收捡果子,几个女孩子叽叽喳喳的,十分热闹。正在说笑的一人忽的停了笑声,眼神直直的朝贞侍书身后望去,没人提醒,竟还看呆了,半天不动。
“看什么呐?”旁边几人都好奇的顺着那人的视线望去,谁知眼神都像被固住似得,一个个都不吱声。
“都怎么了?莫不是中邪了你们?!”贞侍书还犹在笑,转头一看——
哦~
是银奴。
休养半年的银奴,早就不是以前那个狼牙舞爪的他了,他着一身最简单的常侍宫服,银发随意的绾在头顶,只拿一根玉簪插上,淡色直眉下,两眼迷离有神,鼻骨立挺;面色如桃,唇色如蜜,看得人春心萌动,叫人不敢再瞅第二眼。绣法繁复的缀玉束腰缠在腰间,显得银奴身材颀长,但瘦削的肩膀和略微猫腰的脊背,仍是能看出他曾经四肢着地行走的影子。
只见他举着手上两只纸扎兔子,羞涩的朝贞侍书说:“姐姐,这个是主人送我的,我特意给你留了一个!呐~给你!”小心的交到贞侍书手里,他笑的有些腼腆,贞侍书道谢之后,脸上烧的慌。
见身边的良使们一个个的呆鹅样,她甚是欢喜,自以为在人前得意,嗔怪道:“送就送吧,还跑到这儿来拿给我!每日不都是要照面的么?!看来你光想着玩了!”
虽是觉得银奴这趟跑的多余,可是她面上却都是喜色,银奴小声辩解:“没有啊,我很认真的按吩咐做事的,是主人许了我才来。我怕你回去看不见,让别人给拿走了,所以交到你手上才安心。”
“知道啦,你回去吧!歇息前记得把要缝的那双袜子拿出来搁几案上。”贞侍书装作心烦的赶人,银奴对这口气像是习以为常似的,乖乖点头离开。一旁的女孩子们哗的就炸开了锅,七嘴八舌,一人一句。
“贞姐姐!这是谁啊?怎么生的这样好?”
“就是卫长公主前年留下的那个银发怪物呀!这你都不知道?!”
“他怎么突然变成这样了?之前在京郊猎场伤成那样……唔……让人看了好生惊讶!”
“长得比我们都美了!原来贞姐姐说的银奴就长这个样子呀!”
“也不怪公主对他亲眼有加,原来说话这么讨喜呀,贞姐姐,怎么以前都没听你提起过他?”
“怎么没提?他认了贞侍书做姐姐的,关系亲着呢!”
贞侍书此刻脑袋就是嗡嗡的,她与银奴被女孩子们堂而皇之的拿出来说,令她又是难为情又是欢喜,心只扑通乱跳,只得喝住她们:“乱说什么呐!不跟你们一处唧唧歪歪了,我且回去了!”
“哟……回去这么早做什么,是不是忙着给他补袜子呀!啊哈哈!”
众女嬉笑一团,贞侍书强忍着臊,笑着啐了一口:“呸!一个个小丫头片子,口嘴里吐不出象牙!你们若在我殿里当值,看我不捉弄你们!”她一路跑到殿里,见涟漪正在看书,便亲自盯着人洗了美人果,摆到涟漪面前的几案上。
贞侍书,本名贞珂,年幼时就来了漪澜殿,一直是在赵梨手下做事,性格浪漫天真,偶尔有些小性儿,宫里的也都体恤她年岁小,让着三分,但因着侍书的位分,她从未进內室服侍过公主。
恰巧,银奴半年前在京郊受伤,贞珂以银奴“干姐姐”的名分搬去照顾他。谁知一来二去,她心里存了情意,便奋力要往上头爬,好时刻同银奴在一块,再加上银奴受宠,她倚仗着这层关系,在漪澜殿日渐水涨船高起来,以至于有时连赵梨的话也敷衍几分。
涟漪书正看的乏味着,一抬头见是贞珂,便叫了赵梨剥果子,一面吃一面问:“银奴如今好了在哪里当值?”
“回殿下,在琴阁。”
“哦,那若无事,叫他过来吧!”
话已经说完了半晌,贞侍书才回:“公主殿下,银奴今日值班后说是有些乏力,怕是不能来了,臣以为还是歇息较好,明日再来陪殿下也不迟。”
窗外适时的滴下了雨点子,刘涟漪索然无味的弃了手里剥好的果肉,起身说:“罢了,下雨行路不便,你去领些膏药,叫他好生歇息。”
“诺!”
雨点越来越密,赵梨轻声朝床帘里侧躺着的涟漪说:“殿下是被雨声吵得睡不着么?”
涟漪没回应,反倒问:“贞侍书是几年进来的?”
“是元朔元年,算起来在咱们这儿也待了五年多了。”
回完话,半天没听见涟漪的声音,赵梨以为涟漪已经熟睡,便把床帘掩好,却突然听到她呢喃:“五年时光竟比不过五个月的朝夕。”赵梨心下一惴,皱着眉轻声出去了。
走到殿外无人暗处,她招了招手,唤来一婢子,压低了声音说:“留意着贞珂和银奴,有什么事立即来回我。”
“诺!”
.
常言道,未雨绸缪,可这还没留意几天,殿里就出了骚乱。
赵梨带着人赶到琴阁后头的东苑围墙那儿时,银奴已经满脸血痕,身上的衣服都被撕破,十分狼狈的半倒在地上,身边有贞侍书搀扶着,往她脸上瞧,额头上也有一块磕破的伤,汩汩流着血。一旁有几个宫里老人儿,头发散乱着帮卫军押住斗殴的几个常侍谒者,他们都是一声不吭的栽着头,男儿血气还犹在手臂上翻涌。
老宫婢们见赵梨来了,纷纷说:“赵承仪来的正好,就是这几个恶人无视宫规,围殴同僚,请速速回禀公主殿下!”
不用这些教习老宫婢说,赵梨也能想到,他们这些人狠下拳脚无非是嫉妒银奴受宠,私下里教训他出气。但若此时真立即禀告了公主殿下,殿下定不会轻饶这些人,届时殿外谣言四起,对银奴更是不利。
如此,赵梨便换了一副和缓语气,笑着说:“几位姑姑说的有理,本官定会禀报公主,给个众人一个交代。只是现今皇后娘娘与陛下去往祭坛祈福,宫里不许打杀,所以容我先将人带了去,这几个人则按私下斗殴罪论处,且交给永巷令按宫规裁决吧。”说完,便叫人抬了银奴去请医员。
然而赵梨这番中规中矩的话,却让一旁劝架受伤的贞侍书十分不满。
她早就窝了一肚子的火,上次京郊,这次东苑,哪一次不是银奴无缘无故被人欺负?打人好歹也要有原因吧?明明银奴从进宫以来就一直安分守己,对待宫婢舍人都是谦卑有礼,不记仇不结怨,偏偏公主多分些赏赐,却关银奴何事?!最可气的是赵承仪完全按规矩办事,让她越发觉得处罚不公,可又无可辩驳。
这种感觉实在难受,她愤忿不过,便趁着卫长公主用完晚膳的空当,去为银奴讨个公道。
瞅着人都撤了,她鼓足了勇气,伸出一只手正要拉门——
“啊——唔唔唔!”
一只手突然捂住了她差点高声叫出来的嘴,另一只手则从她身后绕出来拽住了她的胳膊。
她被人拖拖拽拽的带到侧殿后的廊下,见四下无人,“挟持”她的人才放手。
“救——”她惊慌失措的刚想跑,谁知“救命”都没喊完,赵梨一个箭步就挡住了去路,她这才看清人,“赵——赵承仪?!”
她怔怔的看着刚才蛮力将她拖到此处的人,那人时常跟着赵梨,名叫丸子,可她怎么万万想到,丸子的力气竟这么霸道,平日就是跟着绣个东西,从不出声的。
赵梨此时什么表情都看不出,她幽幽问:“你是不是在想我为什么要拦着你?”贞侍书不答,赵梨接着说:“我方才若是任由你进去,那你或许现在就没命跟我说话了。”
她不懂赵梨的意思,“我不过是想让公主为银奴讨个公道,承仪这么轻轻松松的放过,根本就不公平!!”她理直气壮的,赵梨却冷笑道,“你是不是还嫌漪澜殿的麻烦事不够多?为了一个奴隶出身的人,殿下三番两次出头,你可知殿下承受了多少非议?”
“可是——”赵梨根本不听贞珂的“可是”她蛮横的打断,厉声问:“我问你,这漪澜殿上下几百人,依附的是谁?”
“是.....公主殿下....”贞珂不情愿的答道。
“哼,既然你知道,为何要陷殿下于两难之地?殿下的恩宠都是拜陛下所赐!若是殿下使性子,非要给银奴一个说法而惹得帝后不快而被降罪——哼!怕是那时候整个漪澜殿都没命活着了,更别说什么公道!!”
贞珂咬着唇说不出话来,赵梨也不理,顿了前话又问:“今日斗殴中有一人是进宫前与你定过亲的,是不是?!”贞珂听闻猛的抬起头,“你怎么知道?他是与我定过亲,可是我娘并没有答应,怎能作数?!”
“那你是否对他说,你早已属意他人,出了宫也不愿嫁他?!”赵梨步步逼问,贞珂急红了脖子,“到底是谁?谁在背后编排我?!我从没对人说过!你怎么会知道这些?”贞珂明显怒火中烧,又惊又怕,赵梨也不急,“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那人已经招供了,说是你悔婚在先,他怀疑你中意的是银奴,一怒之下便动了手,如今看来,始作俑者另有其人!”说完,直勾勾的盯着贞珂。
“不!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为了我——”说到一半,贞珂忽的觉得,或许那个傻子真的会因为自己随口说的一句话,而去伤害银奴,所以慌的改口:“不是的,就算他为了这个伤银奴,和我又有什么关系?我为了救人,还受了伤——”
“所以,你是为了心爱之人,可以连命都不要,也要救他吗?!”
这下,贞珂算是无法辩驳了,她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孩子,涉世未深,没进宫前也是家里捧着长大,不是家道中落,不会落得进宫为婢的地步。她骨子里存有的天真,不仅没有被这充斥黑暗与阴谋的未央宫吞噬,反而在刘涟漪的庇护下,无甚忧虑。
她完全懵了。
染指卫长公主爱宠?!
她就算没敢肖想卫长公主的人,可这罪名,就是十个脑袋也不够掉的呀?!
权衡利弊,她总算还有点聪明,一咬牙,恨恨的说:“请赵承仪转告公主殿下,婢子请求今日搬出翠微阁,与侍书们同住!”
一日不避嫌,就一日摆脱不了莫须有的罪名,她很清楚该怎么做。
赵梨点点头,见贞珂还识时务,语气便稍稍和缓,“你若安分守己,既是保全自己,也是保全殿下。知道么?”
“婢子.....知道。”贞珂咬牙点头,狠狠的攥紧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