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林下面穿着我的篮球裤,上面穿着我的格子衬衣,乍一眼看去,像裹着两个松垮垮的编织袋。我又朝地上瞥了一眼,她35码的小脚丫子下踩着我47码的拖鞋,有二分之一个脚从拖鞋前端露了出来,大脚址还得意地扭来扭去。
林林双手叉腰:“看什么看!”
说这话的时候,她随意扎在脑后的头发有好几缕垂了下来,反复掠过鼻尖。林林抿嘴仰起小脸,用手捏住那几缕头发,扒拉到耳朵后。
我说:“你又没戴胸罩?”林林说:“在家戴胸罩干吗?不戴胸罩才有生活气息!生活,你不懂了吧?”
我点点头:“你这个死不悔改的共产主义者!上面穿着我的衬衣,下面套着我的篮球裤,里面,该不会还穿着我的内裤吧?”
林林“扑哧”一笑,她说:“衬衣是苏厉的,篮球裤是苏厉的,内裤也是苏厉的,可是这些,连同苏厉这个人,都是林林的。”
39.
我说:“我开始喜欢长沙了。”林林说:“喜欢它什么呢?”我说:“喜欢它的破乱气息。”林林扁扁嘴:“还以为你会说出些有建设性的话出来。”
林林曝嚅一阵,问:“你是不是要回去了?”我有点莫名其妙:“回去?”林林说:“你那天和你爸的电话我全都听到了。”我说:“那是逗。”
林林说:“一点都没想过?”我比划着说:“一毫米,一纳米都没相想过。”
林林说:“那前阵子还那么恍惚?”我说:“现在不恍惚就行了。”林林说:“你上班上得怎么样了?”我说:“还不错。”林林说:“要不换个工作吧,我看那个工作确实不适合你。你昨夜又做噩梦了。”我摆摆手说:“踏实点,不换了,就从这个工作开始。”
40.
林林问:“贵贵那天到底在电话里跟你说了什么?”我原原本本地把那个电话复述给林林听。林林说:“他不时说话就是这样子的啊。”我说:“是么?”
林林说:“你不觉得你和贵贵的关系很是奇怪吗?”我说:“不觉得。”林林说:“你看啊,在褐石,你理都不愿意理他那种人。在成都,你又跑他那里去玩,他和别人打架,你居然也冲了上去。你现在到了长沙,他打电话来,你又十分讨厌这个人同你联系。”
我问她:“能不能不提这个恶心的人了?”
林林说:“你其实根本不担心他被人打成什么样子,对吧?”我说:“他打成什么样子关我屁事啊?”林林说:“那你还上去帮他?”我“哼”了一声:“谁说我帮他了?”
林林说:“那你打什么架啊?还闹得退学。”
我不说话。
林林说:“你有事瞒着我。”
我站起来,做了几下扩胸运动:“女人就是敏感。”
林林说:“你那一架根本就不是为了贵贵而打的。”我没说话,继续扩。
林林说:“你是等你的处罚意见落定了才告诉你家里的,一开始并没有告诉他们,对吧?你完全可以不被开除,是不是?”我说:“不懂你的意思。”
林林说:“你真是这样做的?还说没瞒着我?”
我终于不耐烦了,面露浄狞:“现在不是挺好的吗,我们?”
林林摇着头说:“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我十分委屈:“你怎么能说不知道呢?我们都那么努力,也那么自由,想怎么过就怎么过。”
林林忽然泪如雨下:“苏厉,你不要怪我这样说。我真的不知道现在好不好。”
我说:“你不知道我们现在好不好,那你说我们现在幸不幸福?”
林林走过来,扑到我怀里:“是的,很幸福。”她的眼泪全沽在我的胸膛上。
41.
她居然说我是一个“可怜的孩子”。
我心里说:“亲爱的,你错了。”
42.
莲蓬头下,我和林林贴在一起冲澡。
林林仔仔细细地打量我,她说:“我要看清你年轻的脸,年轻的胸膛,年轻的手臂,年轻的腿,我要记住它们年轻的样子,它们组成了你年轻的身体。”
她说:“这就是你。”
她说:“你自己也看看。”
43.
我用浴巾把林林包好,抱起来,任长发飘动,遮住她一半嘴唇。走出卫生间,走进臣卜室,把她摆在床上。
把台灯调到最小,调到只剩一圈发红的灯丝。
把身体揩干,走过去,揭开浴巾,平躺在她身旁,我们一起听闹钟“咔嗒咔嗒”往前走。
我慢慢扭过头去,亲她的脸颊,亲她的脖子,亲她的耳垂,亲她的头发。林林侧过身来,左手勾住我的脖子,右手搂住我的肩膀。
短短地亲嘴,长长地接吻。
一语不发地开始极细致极紧密极安静极干净地做爱。
我看见风筝升起在远方,我听见耳旁树叶沙沙,我闻见四周庄稼芳香,我感觉正午的阳光洒落在我的脊梁上。
最后的力量将要喷薄而出,我醉醺醺地撑起上身:“让我出来。”她像蛇一样缠上来,贴住我的胸膛,把我拖下去,闷声说:“就在里面。”赤身裸体,腾空而起,以寻死的姿态,飞向沸沸扬扬的太阳。
“扑通”一声,我们摔进一条热乎乎的河里,在粼粼波光中顺流而下,漂向一个静谧的河湾。
44.
我说:“我觉悟了。”林林问:“你觉悟了?”
我说:“是呀,我觉悟了。”林林说:“觉悟什么了?”
我问林林:“我是谁?”林林说:“你是小朋友。”我用力压了压她:“严肃点。”
我说:“我就是一个女娲娘娘捏出来的,身体强壮,智力上等的年轻人,这就是我最真实的身份。”
我说:“听明白了没有?”林林说:“依稀明白了。”
我说:“其他如名字啊,户籍啊,政治面貌啊什么的,都是外在的皮毛。”
我说:“有些东西我确实没拿到手,但反过来想,那也不是我的损失,我从来都没有损失过什么。”
林林说:“你继续说。”
我然后说:“一切都干干净净了,就好像重新出生了一次。我突然发现,唯一要尽的义务就是赚钱。好像玩牌一样,以前都是玩假的,从现在开始,就是玩真的了。对我而言,这就是幸福,嗯,举个例子,就好像大病痊愈的人重新拥有正常生活的那种幸福。我现在有事可做,而且我想做,这就叫做幸福。”
林林说:“没错。”
我把头抬起来,对着她的眼睛说:“生存是残酷的,你如果想好过
一点,只有让自己成为牛逼。你要坚信我一定可以凭自己做到,一定要坚信。”
说完,我一蹦而起,像只硕大的章鱼,趴到窗户上,再一次面对万家灯火。
对着林林表达完后,我很高兴,我觉得我的现在是我的过去的延续,而不是将就与凑合。
林林问我:“要不要给你爸妈打个电话?”我回眸浪笑:“给他们打电话干吗?”
45.
今天小成故技重施。
他业绩很差,连抽烟的次数都少了,时不时扫描着外面的人,恨不得抓两个进来蹭上两把。这三个顾客也是小安拉进来的,进来后根本没理睬小成,直接就招呼我过去。
我刚坐下与其中一个寒暄,小成也坐下来和另外两个套近乎。我暗地里拿手肘捅了小成一下,小成就闭嘴了。他知道我的意思,可他仍然不甘心把屁股挪开。
我对着那三个人笑一笑,把脑袋凑到小成耳边,说:“滚!”
小成白着脸起身就走了,我连忙招呼他回来,然后贴着耳朵对他说:“滚远点!”
小成再没出现过了。
46.
长沙最繁华的商业中心是五一广场。
五一广场斜对面的友谊大楼上挂着一个号称全亚洲最大的电视墙。
正值新闻联播时间,国家领袖刚挥完手,国际友人武藤兰就笑嘻嘻地跳了出来,用她美丽光洁的裸腿擦亮长沙人民的眼睛。
第二天《潇湘晨报》报道说这是因为“临时工操作失误”
这座城市就能发生点别的城市发生不了的事情,有神经的地方才会有天才。
47.
罗刚就是个天才。
罗刚是湖南人民广播电台经济频道的一线主持,言辞犀利而见解独到,他主持的《心灵之约》是整个湖南省内最受学生欢迎的节目,罗刚因此受到无数年少心灵的倾慕。
林林经常把罗刚当教材,用来教育我这个花心大萝卜。
林林说:“罗刚十年前对他的女朋友说他会娶他,十年后,他做到了。
我说:“真的?”
林林说:“他自己在婚礼上说的。”
我的看法和林林不大一样,我觉得伟大的不是罗刚,而是罗刚的女人。十年前爱上罗刚这种野兽派的男人很容易,十年后,还能爱着没有一丝一毫变化的罗刚,那就太不容易了。
十年间,多少精致的,优秀的,踏实的,现实主义的生殖器在这个女人身边晃来晃去,她就是不动心。
所以,不是罗刚娶了她,是她嫁给了罗刚。
于是,轮到我反过来教育林林了。
48.
我问林林:“电磁炉、电饭煲、宽带,一共得多少钱?,林林说:“差不多一千吧。”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笑逐颜开地交给林林:“这里是一千二百块,我们发工资了,该买的买,该开通的去开通。”
林林把那一千块钱花掉后,我打量着我们的家,很满意地点点头:“是的,幸福,就是这样一滴一滴积累出来的。”
林林是我的女人,我就要先让她吃饱吃好。这事不需要什么道理,是我的上辈人遗传下来的血脉精神。如果说一个人要靠信仰撑起来的话,这就是我的信仰,而且是我在这个现实中最后的信仰。就靠这个信仰,我们相濡以沫地生存在这个庞大而陌生的城市里,我们一起举刀,妄图抵挡住生活的进攻。
49.
林林在家做的第一顿饭是土豆炖牛肉。
对着菜谱做的菜就是不一样,我以前吃的土豆炖完后都是绵软的,林林居然炖出脆硬的土豆来,厉害!
好在她踌躇半天,还是倒回锅再炖了一次。
吃到一半,我指着门说:“一个月后,这张门里将会走出两个大胖子。”
借着土豆和牛肉的力量,床铺又嘎吱了大半晚。
50.
周末晚上无聊,去色情论坛散步,在“自拍偷拍”版块里看见一个名为“是中国人就进来回帖”的帖子。我好奇心很强,难道色情帖还有中国人必看的?
点进去一看,是一个愣头青发的纪念周总理的帖子,我使劲念叨“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赶紧回了个帖,请总理宽恕我不纯洁的心灵。
这个帖明明违规,但管理员又不敢删掉。再过一阵,论坛管理员忍不住了,只得钻出来回帖了。
管理员说:“楼主,我也是中国人,我也怀念敬爱的周总理。但是,你不觉得发在这里有点别扭吗?”
51.
不上班的时候,我们会慢悠悠地走上一公里,到湘潭米粉店去吃早
饭,我吃面她吃粉。开米粉店的奶奶手脚麻利,一见有人上门了,就左手下面或下粉,右手同时舀汤,不仅速度快,而且好吃,最重要的是看上去很清澈。小区附近有长沙本地人开的早餐店,可长沙人煮面从不煮熟,搁开水里打个滚,就捞了出来,每次都吃得我很艰难。除开这家早餐店,旁边还有一家津市牛肉粉店,林林看见那个肢端肥大的,以慢动作示人的,撅个大屁股顶来顶去的阿姨就有踹她的欲望,人浑浊,牛肉粉于是也跟着浑浊,只吃过一次就再没去过了。
我吃面速度极快,几口吃完后就开始抽烟,林林连四分之一碗粉都没吃完。她吃粉时喜欢一根根地夹起来,然后在筷子上缠啊缠,再左手摞住头发,右手把粉送进嘴里,极其乖巧。
这天来了仨人,一老头一老太外加一丫头。
老头牛气冲天:“说吧,想吃粉还是吃面?”丫头说:“吃面。”老头就对奶奶说:“那就来一碗面。”奶奶把面端上来后,老头就嘀咕开了。原来这丫头是从湘南一个小县城来长沙走亲戚的,早晨带她出来买菜后,原本打算回家吃早饭的,丫头临时看见米粉店的招牌,就非要到这里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