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蚕到死丝方尽,
蜡炬成灰泪始干。
不见棺材不掉泪,
不撞南墙不回头。
私以为,伟大的凡人诗人李白做的最好的一首诗,便是这首了。很后来的后来,我同桃君颜念这诗,他告诉我这其实是李商隐写的。不过是谁写的都无妨,我此时此刻能想到,无非是因为它应情应景。
我从来都不是一个执着的人,有时还很糊涂,我没撞过南墙,也没见过棺材,我讨厌白白蠕蠕的春蚕,也反感恍恍惚惚的烛火。我只喜欢夕阳和天枢星。为了这份执拗的喜欢,我第一次执着一件事,打算不成则不休。
我对润墨道:“不要烧这封信,把它给我。”
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却听得清楚他的话语,带着不容置喙的决绝:“不行。我已经给你念完,难道你还要看着它,日日落泪心伤?我不会允许你这样做。”
然后我听见他点火折,继而闻见纸张焚烧的味道。
再然后,我听见润墨的惊呼,那声音大的估计便是他院中的花花草草,都要抖上几抖。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呢,我不晓得。我不过是直接夺了那信,然后用手覆灭上面火光而已。
我摸了摸那纸张,已经焚毁了一个角,不晓得上面字迹有无烧掉,若是没有那便太好了。这是桃君颜写的,是他亲手写的,这就足矣,何必在乎上面写的是何内容?
这二十一年,我同他跌跌撞撞、迂回坎坷,一切磨难不过在于一句“不信任”,而今我们虽然走到了尽头,却也是我真正懂得“信任”之时。所以无论这封信上写的什么,我都信他。信他曾经对我的感情,信他曾经所说每一句话。所以我留下这张纸,只是为了留住他亲手写的字。这对我弥足珍贵。
润墨沉默起来,四周只余下黑漆漆的静,若不是我手掌的疼痛丝丝入心,我便要以为又是梦魇了。从前我总以为,神仙不老不死,不病不伤。时至今日我才晓得,普通的凡火也是可以燎伤仙身的,多么讽刺。
也不晓得又过了多久,润墨终于出声,他道:“你若是愿意收着,我也不再阻拦。但是你要记得,三月之内不能摘下绢布。”
我牵起一笑,回答他:“我自然不会为了看到他的字迹,就放弃我的双眼。左不过还有半个月,我就可以重获光明,那时再看也是一样。”
我晓得润墨此时一定是攥紧了双拳,微咬下唇的模样。因为他每每声音沉重的说话时,都是这副表情。
他的话,总有许多是我听不懂、猜不透的:“到时再看,怎能一样……”
我不愿猜,也没那个闲情逸致去猜。因为我今日其实是约了杭州烧饼铺的老板,去他铺子里学做麻酱烧饼。近半个月,我每日呆在房中,不得上街也不得看星星,憋闷的要死,便央求润墨准我出门一趟。往日里他总是万般阻挠,却不想这一回却一口应了。现在想想,约莫他这般爽利的同意,也是想要趁我不在之时,偷偷烧掉我的信,只可惜没能得逞,恰巧被我发现。
我雇了一辆马车,送我到烧饼铺,驾车的小童声音憨厚,不晓得模样是不是也很憨厚,他同我笑言:“姐姐眼睛不好,还坐不住,总是出门来,当真是个爱热闹的。”。约莫不过一盏茶,小童将我扶下车,我付了车资同他商议申时再来接我。那锦鲤精将我热络请进后厨中,连同他的妻子一道准备了面粉之类原料,打算好好教一教我这做饼之法。
我能同他这般熟悉,还要从两个月前说起,那时润墨还准我上街,我有时候就会来铺子里吃烧饼,一来二去我就发觉,他们夫妻二人的故事虽说是感人至深,却始终不太圆满。锦鲤精是个妖,万儿八千年也是这般风华正茂的模样,可是他妻子却是人,从几岁到几十岁,他们真正般配的时间寥寥无几。
虽说爱到深处,就不会在意这些细枝末节,可是事事追求完美也未必就是坏事,他说他妻子修了三世仙,都没能得到一个神识,还不晓得再要修炼多少时间,才能入个仙道,得到永生。我也不晓得那日是抽了什么风,突然福至心灵,脑中一闪,给他出了个绝世超级无敌好主意。
为何不试试反其道而行呢?待死了之后不入轮回之路,而是修鬼灵,做个鬼。鬼除却名声不太好听,却可以修炼实形、不老不死,况妖精配女鬼,也正是般配。就算日后开了窍,仍旧想要做神仙,随时都可以寻孟婆要碗汤,从新轮回。这样想想,我这主意简直妙。
那锦鲤精也是这般想,激动的早就不晓得今夕何夕,直敲脑门,骂自己是蠢货,这么多年竟然从来没有想到这个方法。
便是那时,他们一家人视我如天上文曲星,有无穷无尽的智慧。我其实一直为人低调,不愿意别人这般夸我,于是皱了眉头,同他们认真:“我有大智慧这件事,你们自己知道就好,切莫告诉他人。”
末了还很忧郁的一甩头发,故作太息:“最有智慧的人,往往最是寂寞。”
只可惜我这智慧,总是只能出现在一些歪门邪道里。正儿八经的做事时,着实是蠢笨不堪。锦鲤精一个劲安慰我,“姑娘是大智若愚,大智若愚而已。”
我吃着我这“大智若愚”的作品,心中怎叫一个窝火了得。明明是按照锦鲤精讲的,一步一步做出的饼,为何他做的就香甜美味,我做的就腥涩难咽?我每一步都极为用心、心无旁骛。我想着,若我也能做出那样好吃的烧饼,桃君颜一定很高兴。我有了仙根,往后漫长仙生里,总有机会同他再见,那时候就带我亲手做的烧饼给他吃。即使那时,我已不是他的妻。
可是现在这难吃的烧饼,将我所有幻想破灭,怎么能不叫我难过。
我将这问题问了锦鲤精,他也觉得奇怪,便接了饼来尝了尝,似乎是经过一段很久很久的沉默,他又捉起我的手又瞧了瞧。
这一次,他长久的沉默,再无别的动作。我等他为我的饼寻找“病因”,便也默着不语。也不晓得过了多久,空旷的后厨才传出他一声悠长太息,随后,他同他妻子道:“先带桃姑娘回去家里,将她手上烧伤包扎一下。”
经他这么一提醒,我才后知后觉的想起,我手上原来还有烧伤的伤口,隐隐向外渗血。太好了,这就证明我做的烧饼,其实并不是真的那么难吃,只是染了血渍而已。
我心情瞬间大好,笑眯眯道:“无妨,你再教我肉烧饼的做法。”说罢便信心满满的开始撸袖管。
只听得他“咦”了一声,而后自案板上拾起什么东西,左右翻看一阵,同我道:“桃姑娘,你袖子里掉出一张烧毁的纸,有用与否?若无用我便丢了。”
我赶忙一手夺过来,用指尖细细描摹,除去烧毁的那一角,它还是完好的。我长舒一口气,道:“幸好幸好。”
他声音里满载不解,几次出声,却欲言又止。我生平最烦旁人说话不能大大方方,便端了眼睛,用鄙视的眼神儿剜他,假如他能透过绢布,看见我的眼睛的话。
“在下多嘴一问,不知姑娘为何如此宝贝一张白纸?想必姑娘手上的烧伤,也是为着从火中抢救这纸张吧。”
我一砸嘴,道:“什么白纸,这是他写给我的信,你没瞧见上边有字……”我猛地顿住,呐呐重复一遍:“你说,这是一张白纸?”
锦鲤精不解道:“诚不欺人,这纸上的确没有字。姑娘所说的‘他’,莫不是你的夫君?倒是许久没有见过他了。”
我默下来,细细思索。这是一张白纸,可是润墨同我说,这是桃君颜邀请我参加他婚礼的书信。烧掉一封信,对于百年灵力的润墨来说,不过拈手之举,却偏偏烧时被我发现。而后他却说什么也不肯将信留给我,若不是我直接用手去灭火,兴许这张纸已经化为飞灰入了土,而我也会永远以为这纸上写着他告诉我的那些话。
我也不晓得,润墨为何要骗我。此时此刻,我脑中一片混乱。
我问他:“你说,许久不见我的夫君。难道你没看到九重天上悬挂的休书吗?他已经不是我的夫君,他休了我。”
锦鲤精却大惊道:“什么休书?九重天上怎么可能会悬挂休书,这根本就是无稽之谈。姑娘若是说这话,未免太过绝情无义,你夫君近三个月来,夜夜为你挂星布夜,将满天星辰排布成字,以传相思,你莫非从未看见过?”
我怔住。他说,近三个月,桃君颜夜夜为我挂星。可是近三个月,我从未看过星空。菩提告诉我,我眼前绢布三月不可摘下,而润墨告诉我,天上朗月空照,万里无星。
我想了很久很久。傍晚,驾车的小童来接我,我却没走,还站在原地思索。一直这样站到夜半,天地静谧,我也静默。
这空旷的后厨,只有一个案板,一架灶台,我虽然看不见,却都晓得。我还晓得,我今日穿了桃色的罗裙,现在一定沾满了面粉。我还晓得许多许多的事情。
生平第一次觉得,其实失明,也并非是什么大事。
所以,我将眼前绢布取下。还有两日,便是月底了。我已经坚持了三个月,无需在乎这最后两日。可是我就是觉得,一切都不那么重要了。眼睛不重要,光明不重要,便是性命,兴许也不那么重要。
我走出门时,漫天星子洒下一片安和。
举头望去,我看见天幕上挂着的所有星辰,整齐排布成四个字。
“桃花,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