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之间隔着一院月光。他问:“你想他了?”
不待我回答,他又道:“你方才说,你想我了。”
若不是他此刻眉眼带着温柔笑容,我便要以为他说这番颠三倒四的话,也是因为醉了。
他先后将烂醉的陶林和润墨拖回房间,陶林睡得熟,尚且好办。那润墨……怎一个闹字了得。我眼见着他将他哭的一脸老泪擦在白墨予袍子上,絮絮叨叨着“死吧死吧”,末了还牵起白墨予袖口,擤了一把鼻涕。我琢磨这祸事是我自己闯下的,白墨予这袍子理应由我来承担,好生浆洗浆洗还是可以穿。
润墨走着走着突然停住,一双吊梢眼儿迷迷瞪瞪的望了望白墨予,又望了望白墨予身旁的矮花圃,磕磕绊绊道:“你,你闪,闪开一边去。”。
白墨予帮他站稳妥便站到花圃另一侧。润墨踉跄几步,原地打了个转,然后准确无误的,低头吐在白墨予身上,不偏不倚。我不禁脱口赞叹:“好准头!”
听得我喊,润墨又迷迷瞪瞪抬眼,看见白墨予青白的面色,吃惊“呀!”了一声,而后道:“不四,不四叫你闪,闪一边去吗?”
我此时却突然想起,明日可不正是隔壁二丫头的姥姥家的小黄狗的生日嘛,大吉大利,我得趁着这个吉日送白墨予件新袍子作为礼物,至于他现在这一件……
刚巧常来铺子里买糕点的李大姐刚开了个成衣店,衣袍样式多,价格便宜公道,还给送衣上门,就是铺子名字有些奇怪,叫做“逃跑”。我曾问她为何取这样一个名字,她却说这是凡世里最为流行的,凡人都买东西都喜欢上“逃跑”。大神的世界像星空,看得到,却够不着。凡人的世界就像茅坑,亦看得到,但一般都不忍直视。
我这一夜过的便可堪用这“不忍直视”四字描述。待到白墨予收拾妥当一切,路过院中看到我仍旧坐在井边,微微一怔,笑言:“为何还不睡?凡人不比做仙,睡觉是除吃饭外的头等大事。”
他虽说这话,却走至我身旁坐下来,随手捞起一支断桃,眼中倒映着桃影:“方才陶林说,他独爱桃花,却不知是不是这一枝?”
我正待回答他“可能是”,他又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来教我语塞:“我记得,你还是我的师父。”
我噎了噎,不想他还记着从前那些事,打趣道:“我却记得,咱俩说好是称作夫妻。”
他眼中闪了霜色烁烁,“你还记得。”
“我自然记得,虽然并无对外刻意说,但他们也是这般猜测,我们也无反驳辩解。”我也不知他突然提起这事是何因由,只是突然忆起从前泽山时,我随口扯了谎话“我们可不是什么师徒,而是夫妻。”
那时桃君颜的回答是:“你这个不肖子。”
我是个不肖子。他是个什么?是个坑人爹。原来凡人口口声声所说“坑爹”,还可以有这么一层意思。既可以表达“坑爹的孩子”,也可以表达“坑孩子的爹”。炎黄子孙智慧无穷,仓颉大仙若是知道他所造文字被后人利用若斯,不晓得离恨天外会否欣慰。
我这厢思绪正飘到离恨天外,同仓颉大仙探讨文字深奥,突然面颊上蜻蜓点水一触冰凉柔软,将我的心猛地拉回来。我不明所以的望了望白墨予,他面上染起红晕一片,目光触碰到我的目光,慌张的不知该往哪里放,最终老老实实呆在自己的鼻尖上。
又是一片静默,我将水桶摇上来,掬一捧水凑在唇边解渴,流水不愿葬在掌心,顺着指缝滴答落下,溅起一滴两滴月色清浅,也溅起我睡意蒙蒙。
我便要同白墨予道句晚安,他又突然出声。单看这一点,每次两厢沉默时我想说话,他都会先我一步开口,这用凡人之言是否叫做“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一点通”?
他说的是与睡觉无关的话,听起来似乎与我也没甚关系:“你可知,润墨的真身是什么?他与那十八学士,又有何渊源?”
我纳罕道:“他说过,他真身是仙人掌呀,修炼了一百年才成仙。够蠢的,桃君颜修了十数年便有神识了……”我说完又后悔,为何好好的又提起桃君颜。
白墨予似没听到这让人烦心的名字,自顾自道:“他是一朵墨梅。万年前他便住在这东海之滨,与一株十八学士一同坐化实形,相知相爱。但是万年前,突然有一天,天上升起十个太阳。东海干涸、万物凋零。润墨就要干枯而死,十八学士用自己全部精元灵力为润墨搭起水结,保住他性命,自己化作灰烬。
她死前还在润墨耳边玩笑,说下辈子要做就做仙人掌,不怕热不怕渴。
后来,润墨求了菩提,菩提帮他将那坛灰烬还原为一株干枯的十八学士。便是润墨一直挂心的这一株。它是不会开花的,永远都不会了。”
我没想到润墨还有这样一番往事,心中不胜唏嘘,良久,才感慨道:“菩提向善,能帮他若此,已经是不易。”
白墨予眼中却没有感慨,声音平静:“菩提怎会向善。天地之间,佛最无情。这一枝枯枝,是润墨用半片灵魂换的。他不记得因由,不记得一切,只记得自己是一株仙人掌,修炼了一百年,养了一盆十八学士。从一万年前,他就这样以为。到今日,他仍然以为自己只坐化了一百年。”
我默了默,笑道:“我懂你的意思了。我虽然的确为了桃君颜抽出爱魄,但却不会为了他放弃万年大好时光。我不是佛,不信永恒。我会活得很好很好,记住一切风景,忘记一切烦忧。我只有一辈子。”
他以为我所说的“一辈子”,是指轮回前的这一世。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魂魄不全,缺了爱魄,不入轮回。我真的,只有这数十年的生命,过一天便少一天。这样说来,往后我过大街一定要看马车,好好锻炼身体,争取活个八十。
第二日,我在铺子里帮忙,心中思量来去,还是决定将剩下的几坛子桂花酿给桂老儿送回去。家里有两个酒品奇差的酒鬼,这实在是一桩痛苦之事。
陶林许是隐约记得昨日自己醉酒的荒唐行径,主动自告奋勇,要求将功补过,帮我将酒坛子还回去。经过昨日这一番事,我却是说什么也不肯信他,非得亲自看着他还回去才放心,省去他那想偷喝上一坛半坛的歪心思。
桂老儿门前还是许多求酒不得之人,见了我竟然将酒送还回来,都一脸震惊模样。这震惊里有一分羡慕,三分嫉妒,六分愤怒。
我眼珠一转,对陶林道:“不若将酒分给他们,咱们也普渡一回众生。”
那些人听后,脸上表情立马变作五分激动,五分特别激动。
只可惜,我只有三坛,最多不过分给三个人罢了。这分得的人自然欢天喜地,其余的人,脸上表情更是变作五分嫉妒,五分嫉恨。
我闻见浓郁的桂花香气,回头果然见得桂老儿破衣烂衫,懒懒散散的倚在门框上,眯着眼打量我。
“小丫头片子,谁叫你将我这酒分了的?”
我一撇嘴,道:“你怎么这么小气,我这是帮你普渡众生来的。”
他眼中一亮,道:“哦?那你为何只渡了三人?其余人如何?”
我一哽,有些为难:“因为我只有三坛……”
“佛渡人,人渡人,皆是如此,永远没有渡化完全的一日。若想要普渡众生,只有一个法子。”他拈了拈腮边白髯,“那便是,众生自己渡自己。”
他眼中不知是清光还是酒色,语气也带着微醺的酒气,“就如我酿酒,别人想喝,我予了他一坛子这是渡他?非也,他还会想要第二坛。求不得便会心中郁结,最终执念成痴。若想渡他们,唯有一坛也不给,不知滋味便不会执思。”
他走过来,莫名其妙的将我的手与陶林的手放在一处,道,“要么千千万万坛喝下去,一生长醉不醒。要么便不沾酒味,寡淡相思,其实这一生也快。”末了,颇具深沉的将我俩看了一番,问道:“你们可懂了?”
“自然懂了。”我点头如捣蒜“我回去就教育他们戒酒。”
桂老儿眉梢抖了抖,捏了捏额角,又问陶林:“那你可懂了?”
陶林将我手紧了紧,唇边牵起上玄月色:“懂了。惟愿长醉不复醒。”
他“醒”字话音未落,唇角的上弦月就变作下弦月,最终一张嘴张成满月,满脸五官因为痛而挤做一团。
我将脚后跟踩在他脚趾上,狠狠的压撵几圈,“我叫你‘长醉不复醒’,你回去先给我‘长跪搓衣板’。”
我看着他满脸痛色,眼中却是一片深沉笑意,将我望尽。一颗心子莫名的乱撞起来,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哪里疯狂滋生,将我肺中空气挤压殆尽,故而憋的满面涨红。
我抬手抚上滚烫面颊,一转身跑开去,心虚的回头冲他喊:“还不快走!”。
这一回眸,望见他没来得及隐藏的深情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