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么说不服啄的潘娇娇开的这个小小的只有三张桌子的麻将室多多少少有点收入。麻将室的生意和其他生意是一样的，再小的收入也是进，而不是出。就像光一样，再小再小的光，只要是有那么一丁点，哪怕是在漆黑的夜里，都可以照见脚下的路，都可以借着微小的灯光走出黑暗。潘娇娇满怀信心，准备年底再添一张桌子，将日子过得更亮一点。
孩子们能吃饱，冬天有棉袄，夏天有电扇，特别是老二大学的学费能够攒出来，那日子就叫红火，就叫亮堂。
想到老二，潘娇娇心里就甜滋滋的，名牌大学的儿子给她长了不少脸，邻居们没有哪个不夸她这个做娘的。
“真他妈的运气好，一下子就考上了这么好的大学，我的儿子也没少培优，怎么就那点出息，考了个三类。”麻友胡胖子平常总夸他的儿子，他儿子和潘天明也就是潘娇娇的二儿子是同学。
“一类可比三类花钱多哟！”潘娇娇说话的时候拿眼瞟了一下其他的麻友，得意明显写在脸上。“真烦人哟，非要买电脑，这不，我上星期给他买了一个，叫什么来着……可贵了。”
“组装的，贵什么呀？尽会吹！”三儿子潘小刚从人堆里冒了出来。
“杀千刀的，总跟老子过不去，你吃嗝了食吧！看我不打死你！”
“打我？打得赢吗？”
“你个杀千刀的！你个缺德鬼！我上辈子欠你的！”
“算了、算了，组装电脑也不算便宜，已经很不简单了。”麻友们知道死要面子的潘娇娇丢了面子，大家都真心地安慰她，都知道她一个单身女人独自养四个孩子非常不容易，都打心眼里佩服她。
什么都可以忍受就是不能忍受别人嘲笑她穷。被人笑穷笑怕了，笑得快没尊严了，潘娇娇立志要摆脱穷困。可是，撄了多少年的那个穷字硬是不依不饶地纠缠着她，逼着她不得不打肿了脸也要充胖子地死撑着。她从骨子里面恨那个穷字！穷让她六神无主，穷让她心慌意乱。穷到极限的时候她曾经偷偷地捡过破烂，不过，那一定是在半夜里，一定是在远得没人能认得出她的地方。这是她的隐私，也是她的伤痛，她不允许她的人生里程里有捡破烂这个情节。她曾经是个漂亮的女人，漂亮女人哪兴做那个事！可那四个孩子的嘴巴像四个下水道，呼啦啦把所有的东西都吸进道里，一眨眼功夫，还没回过神来，什么都没有了，只有几双饥饿的眼睛瞪着她。“饿！饿！饿！”孩子们只知道张着嘴巴哇哇乱叫。
“他妈的只知道叫、叫、叫！我都几天没进一粒米了。”潘娇娇裹着皮包骨的身子拿了一块酸萝卜塞进嘴里，止了止往外翻的胃，拎着一个大篮子出去了。她永远忘不了最后一次捡破烂的经历，那是她的耻辱。
夜很深了，下着小雨，有点冷。趁着夜黑和雨丝的掩护，潘娇娇出门了，死要面子的她还戴了一个帽子将自己的半边脸给盖住了。她这次出动是有目标的，但这个目标有点近，太近了，近得自己犹豫了好几天。那目标就在自家不远的一个大厂区里，很有可能要被熟人看见。但顾不得那么多了。贫穷，特别是饥饿，最能激发人的冒险精神。潘娇娇决定一定要将那座工厂废弃的玻璃捡回家，好的拿回来安在家里的窗户上，破掼的卖给回收站。想到回收站，好像已经看见了大米、猪肉、鸡蛋。好像看见大把大把的钱就在柜台下面的一个抽屉里，可能就在左边第三个带有锁的那个抽屉里。票子红红的，有点油油的腻腻的，没关系，只要是钱，破的她也用得出去。废玻璃可以变成钱，一片片透明的玻璃很快变成一片片红彤彤的钞票，有了钱孩子们就不会喊饿了。她最讨厌他们喊了，喊得人发慌，发毛。
翻过了院墙潘娇娇才发现自己好泼辣，好机敏，一个男人才能做的事她怎么那么轻易地就做到了？那可是一堵很高的院墙啊！她得到了鼓舞。前面的小铁门关得很死很严，但也拦不住她，她是谁？她是四个孩子的娘！四个小饿狼的娘！一头两眼发绿的狼！铁门只是用铁丝锁住的，她先前侦察过。她带了一把老虎钳子，三下五除二，力气大着呢！比那四张嘴巴的哭喊声大多了，远远超过了四张饥饿嘴巴的共鸣。很快就把粗大的铁丝剪断了。女人可能只有在高大的男人面前才会是柔弱的，没有了高大的指望，她自己就是高大。“怎么还有一个铁栅子门？”走进去后才发现还有一道屏障。“杀千刀的！”潘娇娇决不退缩，也不能退，家里已经断炊了。她决定从栅子中挤过去。幸亏瘦，挤了好几次终于挤进去了大半个身子。可是，平日里令男人垂涎让女人妒获的一对乳房，却成了她实现“财富”梦想的最大障碍。小一点该多好哇！挤得真痛啊！哪个嚼舌头根的说胸大好看？胸大是麻烦！终于挤进去了，屁股差一点挂掉一块肉。“天啊！好多破玻璃呀！”
手流血怕什么？饯啦！玻璃片就是钱啦！脸划破算什么？反正嫁不出去了。不仅年龄大了身后还带几个拖油瓶，谁会要？她拼命地捡，拼了命地往家里拿。在寂静的晚上，在夜的掩护下，在家和工厂之间她来回了七八趟。
天快亮了，就在她决定捡最后一趟的时候不幸发生了，她被工厂保卫科发现了，保卫科毫不犹豫地将她抓了起来。
“你胆子也太大了，居然敢偷工厂的材料。”
“这是不要的垃圾，我看这垃圾在这儿堆积好多年了，以为不要了，我只是捡的。”
“有这样捡垃圾的吗？钻到工厂院子里面捡垃圾？我看你是穷疯了！”
受了再多的委屈，听了再多的恶毒话，她就是没承认家里还藏着几篮子破玻璃。一想到那床底下的玻璃，她有的那么一点点罪恶感变成了床底下一摞一摞的票子。
邻居都围了上来。
“这不是娇娇吗？”
“还说不是偷？狡辩！平常那张利嘴谁也说不过她，今天看她怎么说。”
“看她平常那狐媚样儿！”
“小刚，快来看哟！你妈妈是小偷。”
“你妈才是小偷！”小刚一拳打在同学的脸上，打得鼻子血直流。
当潘娇娇被当作小偷抓起来了以后，不仅仅周围的邻居嘲笑她，就连不懂事的孩子也瞧不起自己的妈。孩子们为这事好几年抬不起头来，同学们老是笑他们穷，还笑他们是小偷的孩子。一气之下，潘娇娇又搬家了。
真是穷疯了，疯得没有了灵性，没有了是非原则和辨别能力。穷让人变得胆儿小，也很容易让人陷入迷糊，更容易激发人的欲望。想起自己不仅捡过破烂还当过一次小偷，真是无地自容。怎么不明不白的就成了一个小偷？
往事不堪回想，这都是她的秘密，绝对带进棺材里去的秘密，那是一股最最隐秘的疼痛，千万不能让现在周围的邻居知道她曾经偷过。有一点她算是总结出来了：人，一定不能穷，一定要拼搏，要从穷里面搏出来。穷就会丧失理智，就会做出没有理智的事情，就会让人瞧不起，气都要比别人短一节。她要活得有个样，她要她的孩子们都活得有个样，不能活在社会的底层。社会分层次，人族有类别，所谓上与下、高与低、贵与贱、富与贫不都是这么来的吗？无知就会平庸，平庸就会无能，无能必然贫穷。这仿佛成了一种残酷的恶性循环，一种不以人的意志而转移的大轮回，世代繁衍，永远难以回头。潘娇娇骨子里面是傲气的，她向往上流，她喜欢有钱，她崇尚优雅。尽管现在仍然很穷，但孩子大了，比往年强多了，她可以把贫穷巧妙地掩藏在日常的劳作里，掩藏在“杠上开花”的笑谈里。所以也想在人们面前表现表现自己，可儿子潘小刚就是不给她这个面子。
这麻将室对潘家来说是个糊口生计，事实上也给周边邻里带来了很多乐趣。说来也奇怪，麻友们嘴里说不想打麻将，可心里老想着今天潘娇娇怎么没叫自己，一旦有人叫了，又总会跟一句：我实在是不想打，不过你们三缺一我也只好顶一顶了。有的人会说：只能打两个小时啊！最后打了八个小时还不愿意走。搞不懂！这就是中国式的含蓄？藏着掖着很舒服吗？也没什么不舒服的，习惯成自然吧。潘娇娇的麻将室有一个名字，叫“娇娇棋社”。棋社就是娇娇家里的客厅，打麻将时就是社，不打麻将时就是厅。棋社里既没棋也没茶更没社的氛围，全是打麻将，纯粹是唬弄派出所的。其实只要你不是聚众赌博，打点小麻将派出所是不会找你麻烦的。娇娇棋社收费少，屋子里也收拾得很干净，左邻右舍一有闲暇就拥到她的麻将室来。有的是来赢钱的，有的是来混时间的，有的是来找乐子的，甚至有的是来谈恋爱的。世间万象都溶在了这个小小的“四方城”里。一扬眉，一闭眼，一皱鼻子，一歪嘴，各怀心事，各领风骚，四方城里众生相。
今天的老胡好像是吃了夹生饼子，他非要搞出个是非曲直，牙白口清：“苕妹妹，这就是你不懂了，现在三类比一类收费高，我花的钱更多。你也知道我儿子从小养得娇，这不，昨天又给他汇去了五千元……”
“你儿子没我儿子聪明，考的学校没我儿子的好，你做老子的当然要多花点钱多放点血了。都像我儿子那么有本事，那不邪乎了？”潘娇娇看着天花板，手撵在麻友的椅背上，一条腿还一闪一闪地，声音提高了八度，话讲完了脸仍然朝着天，一副你再有钱老子也不尿你的模样。没想到潘娇娇如此直白、如此骄傲，弄得老胡一时没了对策，老脸憋得通红，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老胡，该你出牌了。”杨青很适时机地打圆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