羞愧混着难以置信的羡佩在玉脂般的凝肤上聚成久久不退的红晕,含水的大眼儿始终盯着手上的纸张,那上面龙飞凤舞的一等草书怎么看也不像出自一个八岁孩童的手中,更别提那字句间惊人的独辟观点和丰富的汉学修养了,真是让人汗颜!颐竹惊叹着继子的才华,本已准备好的溢美之词全憋在喉咙吐不出来,她做贼似的从眼角偷瞥站在一边等她“指教”的赫克律,求助的眼瞪向罗袖,这么好的文章,她拜读默记都来不及,要怎么个点评法啊?要是从头赞到尾,克律会不会以为他阿玛娶到的女人是个草包呢,空有什么“才女”之名。
“额娘不必顾忌,尽管畅言,克律一定受教。”赫克律站在堂下认真地望着颐竹。对于学问,他向来乐于受教,也不顾忌别人的批评,谦以吸益,正是汉儒家的有学之法,也很合他的胃口,私心里也有计较的念头,早听说颐竹的才名,在去年上元灯会的皇家宴上,颐竹与玉王府格格昶璨的一阙合词使在场其他文人毫无应对之诗,只是可惜他因为年龄还不能出席,否则也定要试试较量一下。
“啊——我……”颐竹默默叹口气,再次扫一眼手中的文章,赫克律之作将宋朝欧阳修的讽谏之法学得惟妙圆满,她实在挑不出毛病,正想开口认输,惋惜一个接近继子的机会被搞砸时,一直站在她身后的罗袖却上前轻拍了她一下,“福晋,王爷回来了。”
“王爷吉祥”。
“嗯,都起喳吧。”赫廉腾大步跨进书房,猜到小妻子的行踪,探寻的眼光瞥到堂下站着的儿子,微皱眉头,“律儿也在这里。”
“阿玛吉祥。”赫克律对着阿玛行了个标准的问安礼,欣喜的光不自觉地划过期待的瞳子,他恭身立着,希望向来少见的父亲可以给他一点训示。
“廉腾,你回来得正好,你看,这是克律在太学被纪夫子盛赞的那篇汉赋,你来评点看看。”颐竹高兴地从书桌旁走下来,将手中的墨纸递给赫廉腾,暗暗地松口气,她依在夫君身边,正好看清赫克律眼中的感激。
赫廉腾接过儿子的作品,粗粗地看了一遍,淡淡地点了个头,他望着妻子热切的脸,严肃的语调里有丝压抑的无奈,“仿欧阳修之风是不错,可惜实事了解太少,律儿,在故纸堆里是翻不出济世之能的,你还是多去翻翻市井之文,别太骄傲的好。”
“是,克律谢阿玛教诲。”被父亲重言惊起自身缺陷的赫克律醒觉地点头,渴盼的眼仰慕地望向赫廉腾,他努力保持平静的音调却仍不小心泄露了激动的情绪,“阿玛,还有什么吩咐吗?”
“没有了,你先下去吧。”看也不看儿子一眼,赫廉腾以指轻弹一下手中的宗卷,薄薄的墨纸被他的指力弹飞出去,正落在书桌上。
“是,克律告退。”恭敬地弯下身子,赫克律向颐竹也行了个礼,便与其他一同被挥退的下人退出了书房,小小的身子动作却十分优雅,只是步子略显僵硬。
颐竹看着他的背影,抿起了唇,抬起头看向赫廉腾,她直觉地说出心中的疑问,“为什么?廉腾,你不喜欢克律。”
“他是我的儿子,我自然会教导他。”赫廉腾淡淡地笑着,回避着妻子的问题。深遂的眼穿过颐竹的头顶看向书架上多出的几阁卷轴,他状似随意的话语却让颐竹僵起了身子。“总是有些秘密的。竹儿,你的那些陪嫁品中有不少本朝前期文人的墨宝,只是我总觉得他们的东西不值得珍藏啊,你可别被那些二流的赝品迷了眼。”
“哦,我知道了。”勉强地应着,颐竹紧张地注意着赫廉腾伸出的手,他在书架上随意地翻拣着那些被皇上定为禁品的卷轴,如果让他发现了自己的秘密,他会不会因为愤怒而休弃她呢。颐竹担忧地想着,委屈地眯起大眼儿,有一刹那的冲动想向赫廉腾坦白自己奇怪的爱好。可是恐惧他不能接受的情绪占了上风,她只能抿紧了唇,退缩地偎在日渐熟悉的胸膛里,她还是什么都不能说。
“算了。”赫廉腾收回翻拣卷轴的手,抱着颐竹在书桌旁坐下。他的小妻子还是不能够完全地相信他,微感挫败的同时他又有一丝放松。“这样也算公平的,谁都不够诚实,那么对决起来也算各有筹码的。竹儿,便让我们来看看各自的结果。如果又是我输了,我便真的只能依他所言了,赫廉腾只能一个人做的,一个人而已。”男性的磁音听来悦耳而惑人,温柔的呢喃就像每晚榻间的爱语,可颐竹却听出了夫君语中的不安,像是孤注一掷的最后赌局。她挣扎着想要开口,觉得如果先坦诚说出自己的秘密,可以挽回一点安全,却来不及张口,红唇已被猛烈地吞噬。她早已经熟悉的火热带走了她的清明神志,然而她从不熟悉的恐惧也通过赫廉腾的薄唇植进了她的心里。颐竹感受到了丈夫的情绪,那是一种接近绝望的恐惧,可是为什么?昨天他还好好的,为什么今天……她不安地动着身子,在火热的禁锢中传达出不安的疑惑。
不安的预感始终笼罩着她的心,最初的疑惑经过时日的沉浸慢慢地变成隐隐的醒悟,心里起了一根刺,牢牢地扎在心板上。她看着赫廉腾的变化,早出晚归而且日渐焦躁,他拒绝了她的亲近,存心阻断两人碰面的机会。可是为什么?颐竹沉默地看着这一切,不想理会府间的传言:她这个嫁进来不到两个月的克穆亲王福晋就要失宠了。
“将军。”
执着将旗的惠白玉手轻巧地将旗子放在棋盘上,再一次结束了棋局,也拉回不知神游到何方的对方的神志。“啊,我……噢!又输了。昶璨,你的棋艺真是越来越厉害了。”苦笑着,颐竹放下手中的棋子,“我们再来一盘吧,这一次我……”
“也一定会输的。”昶璨摇了摇头,绝艳的脸上是无奈的了解。轻接住颐竹欲收拾棋盘的手,她望着垂下眼睑的好友,还是不忍心拆穿她苦心经营的表象,算了,“我也累了,颐竹,别下棋了。我们便在这里坐坐吧。”
“嗯,好。”招呼下人来收了棋盘,重新上茶,颐竹随昶璨坐在凉亭边上,花园中秋海棠开得正艳,大红的颜色像一片燃烧的海,壮观而且漂亮,颐竹入神地瞧着,几乎忘了身边的好友。
“今年的中秋宴名册已经交到礼部了,你我都在被邀之列。颐竹,荣太妃今年代皇上主宴,好像是有意为皇十二格格挑女夫子的,你若有兴趣,不妨从此时开始准备,你知道的,若成为皇格格夫子,便有权任意借阅宫中与太学监藏书了,那可是一项难得的权利呢。”
“是吗?”无精打采地回应昶璨好心的内幕消息,期待的眼望望天色,已经是黄昏了,落霞映天,她凝望向后花园的入口,不知被自己派守在前厅候着的罗袖今日会带来怎样的回讯。
昶璨轻摇手中的团扇,喝口茶润润喉,她径自讲着宫中的消息,对颐竹的心不在焉毫不在意,“皇十二格格映兰可是皇上最宠爱的女儿,虽然只有四岁,可据说已显出聪颖的天资。皇上有意将她指给最宠爱的侄子宗亲贝勒,也好与自己的心腹爱臣亲上加亲。”
“宗亲贝勒?不就是克律吗?皇上开玩笑的吧,他们两个一个才八岁,一个才四岁,两个小娃娃而已,就指婚吗?都不知道他们自己是不是愿意呢?”颐竹奇怪地瞪大眼,不相信地转过头,看着自己的好友,“你骗我的吧?!”
“你就当是吧,皇上只是私下里跟几个近臣提过,真要指腹也会等格格满了十五之后,倒是你真急得像人家的额娘了。”
“我本来就是他的额娘嘛!”颐竹直觉地嘟囔,认真地回着好友的调侃,没注意昶璨别有深意的一瞥,摆着团扇的手明显地一停,她只是诚实地说着自己的打算,“我一定要问清了克律的意思才行。”
“如果皇上硬指赫克律又另有所爱呢?”
“那我就想法子让皇上改变主意,总之我支持克律的决定,他只有娶自己喜欢的人才会幸福。”“是吗?那嫁了自己喜欢的人以后,你幸福吗?”昶璨平静地问着。
颐竹身子一僵,慌乱地躲避着她探寻的视线,喃喃地结巴着,“我……我……”
“福晋,昶璨格格吉祥。”罗袖适时地从凉亭后走出,解了自己主子的围。
“罗袖,王爷他今晚回来用饭吗?”颐竹焦急地问着,看着贴身女侍垂下为难的脸庞。
“王爷说有事要与其他大人商议,今晚会在官署里用饭,请福晋晚上也不用等了,早些睡。”
“是吗?”她强作欢笑地点点头,“也好,昶璨,今晚就晚些回去,和我一起吃饭吧。”
“好啊,反正今晚阿玛与额娘也去参加德王府的寿宴了,我回府也是一个人吃饭,便陪你一起。”昶璨点头,故意加重自己的语音,在说到德王府的寿宴时刻意地低头,瞄到颐竹错愕的眸子。“德王府的寿宴?”
“是啊,德王爷今晚大宴京里的同袍,贺他七十大寿,听说连皇上也要亲临到贺。你知道的,德王爷可是皇族中与皇上最亲的一支,德聿贝勒又是四府贝勒中权最重的一个,连表哥都被拉去帮忙应客了,今晚的寿宴一定很热闹的。”昶璨装作不经心地解释着,注意到颐竹越来越难看的脸色。
“是吗?这么重要的寿宴,我都不知道。下午廉腾特地穿了御赐的袍服就是为了参加寿宴吧,都没有人告诉我。”颐竹低下头,止不住的水珠一滴滴地从眼角落下,赫廉腾是真的不喜欢她了吧,情愿一个人出席德王爷的寿宴。那么明天消息就会传遍京城了,连阿玛都会知道她这个不争气的女儿真的才嫁人两个月便失了宠。“他骗我——”颐竹委屈地嘟囔,终于忍不住将头埋入膝间,小声地抽泣起来,“他不要我了,真的不要我了……”
“唉——”昶璨摇摇头,放下团扇的手伸向颐竹,替她轻拍着背。该做的她可是都做了,可是颐竹哭得这样伤心,看来是真的对赫廉腾动了感情,这傻丫头怕是爱上人家了。她心疼地搂着好友,微微责难的眼神与站在一旁等唤的罗袖相对,传达着只有两个人才懂的讯息。罢了,计划已经开始了,她的责任也尽了,下面就看颐竹自己的了。端看你的脑子有没有心那样清楚了,昶璨默默地念着。
天边夕阳下了,落霞余辉散尽,天就要黑了。
德王府内,灯火通明。忙碌的家仆殷勤而又周到。平日里稍嫌空旷的德王府此时却热闹得犹如集市。
“克穆亲王爷到——”随着大门口迎客家仆的一声长报,身着暗金色御赐王袍的赫廉腾跨进德王府,高昂的伟岸身形让随同各位大人们前来贺寿的女眷们看媚了眼。
“赫王爷大贺光临,真让德王府蓬荜生辉啊。”负责迎客的德王府二贝勒德钰示意旁边的家仆进去向父王通传,一边热情地拉过赫廉腾,带他往内堂走。
“德钰贝勒客气了。赫廉腾一向久蒙德王爷照顾,这次恩师大寿也没什么好送的,这儿的一份薄礼还请贝勒先代王爷收下。”赫廉腾朝身后一挥手,跟着他的克穆亲王府中的仆人立时奉上礼盒。
德钰贝勒恭敬地收下,感觉到手上的沉重,“这么重的心意,阿玛一定会收到的。谢王爷。”
“正红旗贝尔萨王爷同额真贝勒到——”
“呦,贝尔萨王爷也到了,赫王爷——”
“德钰贝勒不必管我,先去迎贝尔萨王爷他们吧。”
“那,赫王爷请自便,德钰告退。”
“嗯。贝勒请——”赫廉腾看着德钰匆忙地往大门口赶,与几个相熟的大人打过招呼后,他径直沿着长廊向内府走,“西跨院”——他默念着上次见面时宣瑾说过的地址,熟悉地转向,顺利地到达德王府中大贝勒的独院。
“赫王爷总算到了。”西跨院的主房中,宣瑾早坐在一边等待着主角的到场。
赫廉腾向宣瑾点头示意,将眼光对着背对着他坐的另一名男子,狐疑地挑起眉,他淡淡地打着招呼,“德聿贝勒怎么不在前堂帮忙,今儿个的人可是多得很呢?”
“有二弟他们在,不需要我出面的,赫王爷,您多虑了。”懒洋洋的回答从侧面传出从背着光的软榻上坐起身子的德聿笑对着赫廉腾,满意地看到黑眸中的惊讶,掀开的唇角含着张狂的恶意,等着看好戏地指指赫廉腾先前错认的人,“好心”地提醒,“王爷,这儿有个故人可等了您很长一段时间了。”
“是吗?”赫廉腾的眼渐冷,盯着眼前的背影,看来这么熟悉而又陌生的影子,他沉下心神,叹息着转向宣瑾,“怪不得对先前的计划,宣瑾贝勒那么有把握,也不怕赫廉腾无论同时在两地出现而穿帮,原来是早找好了替身。阿跃,你还不转身来见见大哥吗?”
“克穆亲王爷就是克穆亲王爷,大哥,好久不见了。”背对赫廉腾的男子笑着,缓缓转过身子,一张略嫌苍白的脸出现在亮堂的烛光下,深遂的眼与深刻的冷峻气质,竟与赫廉腾长得一模一样。
“听说就连老克穆亲王与福晋都无法分清你们兄弟。再加上现在知道赫廉跃将军的人都不在京里,我们大家都可以放心了。”宣瑾望着赫廉腾,爽朗地笑着。
“是啊,的确可以放心。就算有人知道阿跃也设证据分清我们两个。”赫廉腾针样的目光盯住弟弟。
“我也很伤心的,哥哥。”赫廉跃响应着哥哥的瞪视,不示弱地笑着,两个兄弟胶着的目光就像前世的宿敌今生的相见。
“既然一切就绪,计划便可以开始了。”宣瑾平和地开口,与律聿交换了一个眼神,感兴趣地翘起唇角,他深思的目光在孪生兄弟的身上流连。汉人们传说长得一样的兄弟是前世仇怨的今生延续,看这一对满人兄弟的情况,倒是有趣得很,这一次的行动怕是很好玩的。
哐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