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卿,难怪你不要朕为你的婚事操心,原来你已早有目标,克亲谨王府的十四格格颐竹,听说称得上京城的名美女呢!”爽朗的笑声出现在习惯以威严示人的面孔上,使本近中年的男子散发出明快的年轻人才有的朝气。当今天子——爱新觉罗玄烨促狭地看着爱臣,“你可真够本事,远在关外却依然能得到京城里的好消息,了得!朕若像你如此灵通,也不会错失天下美人了!”
“皇上说笑了。”赫廉腾淡淡地笑着,清楚皇上在早朝后特地秘宣他入乾清宫不会是为了谈笑娶妻的“小事”。事实上,他丧妻已有八年,皇上却新近才起了做“月老”的兴趣,个中原因很值得他一再推敲,有礼地半恭身子,他有耐心地等着皇上的吩咐。
玄烨赞赏地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知道这个由自己从八旗贵族中亲自挑选中的臣子有着绝对的能力,才干与无庸置疑的忠心。所以在反复权衡下还是挑了他来充场面,毕竟赫廉腾也是惟一的一个御封亲王。
“赫卿,朕在先帝亡去后被迫苍促继位,至今二十二年,虽不能尽善尽美,但也自诩对得起黎民百姓,大清由明人手中夺得这块天地,将它由满目疮痍治理成今天的富甲之邦,其中的辛苦,你们是最了解的。”
“皇上为天下费尽心机,臣与天下的百姓都看得十分清楚。”恭敬地接着皇上的话,赫廉腾疑虑的眼渐变清澄。
玄烨满意地点头,微叹口气接着说:“朕已经努力与汉共处,提倡汉学,提高汉人地位,免扬州税赋三年,朕自问对汉民绝无歧视之意,可有些人依然冥顽不灵,还妄想与我大清作对,在民间广撒反清言论不说,甚至屡派刺客行刺我大清官吏,真是让人不堪忍受。”
“皇上说的莫不是‘复明社’的乱党。臣在边关时也有听说,他们竞然大胆到以京城为总据点出没,的确太不像话了。”赫廉腾想起在边关收到的消息,自号“复明社”的乱党,以行刺大清官吏为乐,但自身并无大的影响,组织也不大,人数与范围也远及不上“天地会”等其他反清社团,皇上的意思却好像十分困扰,且有心以它开刀,真是奇怪了。
玄烨看出他的疑问,并不急着解释,反而说起另外的事情,“赫卿,你也难得回京,府中一切都好吧。”
“是,微臣府中一切尚好,劳皇上费心了。”赫廉腾也不急着解开疑问,君心难测,他只求尽责,顺着皇上的意思转移话题。
玄烨从书桌上拿起早已密封好的圣旨递到赫廉腾手中,“你难得回京,便好好在京城中享受一下吧。你的军务朕已经委托乾清王代为掌管,他日前正随着太皇太后在漠河休养,正好方便。朕已经下旨为你筹办婚礼,七日后完婚。婚后,你可以先陪着娇妻过一段闲适的京城时光,顺便也帮朕处理些家务事。”
“臣遵旨,谢皇上隆恩。”赫廉腾听令地接过密旨,“皇上如无他务,臣告退”。
“去吧。”玄烨刚要挥手允爱臣退下,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开口,“对了,你娶妻的事告诉律儿了没有?这孩子可是个可造之材,朕很喜欢他,你们父子许久未见,可别生疏了感情。”
赫廉腾一愣,下意识地点头,“臣晓得了。”在皇上的允许后退出宫廷,模糊的记忆中隐约出现了一张小脸——赫克律——他都快忘了,自己还有一个儿子,他应该已经八岁了吧。
一向平静度日的克亲谨王府近日来却热闹非凡,随着三日前的一道圣旨,全府上下都为了十四格格的婚礼而紧急动员起来:江南的丝绸,云皖的玉石……一车车地运进府中,克亲谨王爷为了爱女的嫁妆忙得觉也睡不好,只好飞鸽传书,要在江南游历的爱子颐祯回来帮忙。
颐竹以疲倦为由轻易地躲过看嫁妆的繁琐事宜,从小哥颐祯的书柜中偷抽出一本前宋词集,将它藏在裙下偷带到后花园中。满族女子不被要求识汉文,她也是在阿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情况下由小哥偷教的,众人皆以为她是满文中的才女,却极少知道她对汉文的浓厚兴趣。唐诗宋词,前朝文人字画,这些她视若性命的东西要怎样才能打进嫁妆呢,她伤脑筋地暗忖着,坐在凉亭中苦思,没有听到又急又冲的脚步声与略嫌夸张的招呼——
“哟,我说谁这么好命在这凉亭中休息呢,原来是未来的克穆亲王福晋啊。真是好命的女子呢,让大家忙个人仰马翻,自己却可以坐享其成。颐竹,你听到我说话了吗?还是未来的克穆亲王福晋已经不屑听我这个嫁出去的姐姐的声音了呢?”尖利的嗓音里满是妒愤,着着绣花绵裙的颐慧本也算是个美人,却硬是被妹妹的容貌盖住了光彩,施尽心机才嫁得的丈夫却总对小妹儿心有余暇,并且娶她不到一年便径自纳妾,气得她几乎咬碎满口银牙,自然地将满腹怨恨发泄在小妹身上。她不敢相信的是这个让她恨之入骨的“妹妹”居然不费吹灰之力地击败其他八旗格格,成为人人艳美的克穆亲王福晋,老天真是不长眼,她恨恨地想着,在看到颐竹温婉的笑意后更加深了愤怨。
“六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都没人告诉我。”刻意地忽略姐姐眼中如针的恨意,颐竹站起身,热情地招呼她,“坐啊,六姐,最近好吗?”
“死不了。”颐慧冷冷地说着,刺眼地看着颐竹的笑意,不甘心妹妹的快乐,她故意缓和了脸上的神情,“颐竹,其实姐姐也不是故意说得那么难听,你就要嫁人了,我也只是一时情绪不稳才有所恶言,你也知道你姐夫他……唉,你嫁了人就晓得了,男人啊是靠不住的。”
“嗯。”不懂颐慧突然改变态度的原因,颐竹只能淡然地点头,心里却高兴于这分难得的平和。她其实一直渴望能与惟一的姐姐同心共情,卧膝常谈的,只是姐姐一直不肯给她机会。
“颐竹,本来我是很替你高兴的,克穆亲王可是咱们满族的大英雄,除了乾清王,他的声名甚至在四府贝勒与贝子之上。可是——”颐慧卖了个关子,满意地看到颐竹眼中的好奇。
“可是什么?”
“可是——唉,颐竹,姐姐正为你担心,你今年才十八,虽过了婚嫁年龄,到底仍是个冰清玉洁的大姑娘,却要当人家的额娘,真是难为你了。”颐慧长吁着说完,一边还很难过似的拍拍颐竹的肩。“额娘?”颐竹不明白地抬眼,不解地问姐姐,“谁的额娘?”
“怎么,你还不知道吗?克穆亲王的玄敏福晋死前给王爷生下了一个儿子,是皇上亲封的宗亲贝勒,今年该——八岁了吧,你一过门便是人家的额娘了。”颐慧清楚地说着,自以为打击了妹妹的快乐,得意地翘起唇角,她要在完全破坏自己伪装的同情前,离开颐竹,便从凉亭的另一边走回前面去了。
颐竹当然知道玄敏福晋,也听说过她是难产而亡的,可她全然忘了她留下的子嗣,克穆亲王的儿子宗亲贝勒赫克律,年方八岁却已深得太学里师长的赞赏。小哥称他是未来的栋梁之材。她也曾偷偷想过如此出色的孩子不知长得如何样貌,可现在,她即将嫁给他的阿玛,也就是说她是那个栋梁孩子的“额娘”了,不敢相信地抿起唇,颐竹伸出手指摸向胸口的玉佩,是不是答应赫廉腾的婚配太草率了。
婚礼如期举行。豪华的送嫁队伍有二里长,颐竹一大早便被侍女从床上拖起来,在随后的两个时辰的时间里,她一边忍受着水粉胭脂的香气,一边听着额娘的训诫。
“颐竹,嫁过去后就是克穆亲王府的人了。你将是一府的福晋,要管的也是一府的生计,放机灵点儿,你绝不可以再像待在家中一样的放肆……”克亲谨王大福晋满意地看着女儿的装扮,认真地叮嘱。
“颐竹知道了,谢谢额娘。”乖巧地点头,颐竹渴盼的视线在镜子里与额娘的眼相对,迟疑地垂下眼,颐竹在盖上红帕前忍不住地开口,“额娘,颐竹就要嫁人了,您没有……没有别的话要交代的吗?”
“别的话?”大福晋狐疑地抬起眼,“对了,颐竹,克穆亲王府的情况你六姐应该都告诉你了,赫克律是皇上最重视的八旗孩子之一,你要好好与他相处,别让人家笑话我们克亲谨王府的格格没有容人的度量。”
“是,额娘。”失望地咬住下唇,颐竹放弃地收回心中的期盼,她本以为在出嫁之日能从额娘那里得到至少一点温情的,但是她又错了,额娘真的不喜欢她。
“福晋,格格,时辰到了。”从前厅一溜小跑过来的侍女恭敬地跪在颐竹面前,克亲谨王大福晋点点头,亲自将红帕盖在了女儿的发顶,“起喀吧!”
“是——”侍女搀起盖上了红帕的颐竹一步步地向府外走。
“请格格上轿,起轿——走——”礼官洪亮的声音里泛着喜气,唢呐在轿起的同一刻奏起。
轿子摇晃得有些历害,颐竹微感不适地挪动一下身子,白玉般的纤指不由自主地互绞着,掌心中那一只精挑出来的红艳艳的苹果据说会给她未来的婚姻带来吉祥的兆头。她忍不住地咽下口水,从早晨起粒米未进的腹中正雷鸣如鼓,她一向是禁不起饿的,可现在偏又没有东西吃。留恋地望着手中的苹果,颐竹强迫自己将视线从苹果上移开,生怕自己因为饿昏了头而将它一口吞下,那绝对会成为京城中未来十年的婚典笑话,使克亲谨王府与克穆亲王府蒙羞。
轿子晃啊晃的,唢呐与人声都渐渐地离开颐竹的听力范围,不如闭上眼小憩一下,只睡一下就好了,颐竹轻易地说服自己。克穆亲王府与乾清王府一样是皇上亲允设在东区官署中的驻府,与其他设在北区的府第遥遥相隔,也显示了两府不同一般的地位。这么远的距离,她真的该睡一下的,小小的呵欠从湿润的唇畔溜出,颐竹自然地闭上眼,身体随着轿子一上一下,慢慢地放松,只有攥住苹果的手指紧密地合着,绝不能让苹果掉下地去。颐竹牢牢地抓住苹果,她的呼吸放缓,慢慢地进入梦乡。
“轿至夫府,停轿——新郎踢轿——”
轿子被小心地放了下来,颐竹迷糊地感到身体的平稳,正想松下一口气更好地进入睡眠。“砰——”轿门却被用力地踢了一脚,轿身剧烈地震动起来,将颐竹从睡梦中惊醒,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新娘出嫁——”
轿帘被一只大手掀起,有两个着喜服的侍女就要来搀端坐着的颐竹,却被克穆亲王爷用手挥下,浑厚的男音听来平静如常,可如冰的黑眸中却隐约透着自己也没察觉的喜气,“我来吧。”赫廉腾半跨一步,将手伸进轿中,“竹儿,扶着我的手,你到家了。”
“嗯——”还不是完全清楚的神志让颐竹无法思考,她只是下意识地遵从已开始感到熟悉的男音,顺从地想要伸出手,可是,不行——“我的手里还有苹果呢,没有办法抓你的手。”
“苹果?”赫廉腾不解地问,看到白玉指中的红色水果,“把它交给喜婆吧,让她们帮你拿着。”
“不行,额娘说苹果不能离手。”
“可是,你怎么走进厅中呢,快些吧,竹儿,不要任性了,误了时辰就不好了。”赫廉腾皱起眉,不能理解颐竹的坚持,他像哄一个孩子似的,想要将苹果从小妻子的手中拿走,可是她攥得太紧,让他无法办到,“颐竹儿——”他有些薄怒,焦急着可能错过的吉时。一向不注意这种东西的他却破例为这次婚礼请了京城中最负盛名的风水吉师,挑中这个据说可长保婚姻与两人关系的时辰,他在潜意识里重视着颐竹,太想两人有个长久的结果。
“我——我——我不能放下苹果,额娘说苹果是吉兆,如果能一直拿到婚典结束,便代表两人可以白头,我、我不要放下它。”颐竹结结巴巴地解释着。她与夫君一样坚持,两只手牢牢扣着,坚定地捍卫着那只苹果,也守卫着自己的一分不明的心思。
“可以白头——”赫廉腾的声音柔下来,俯下身子,他的唇隔着红帕贴在颐竹的耳边,“你想和我到白头吗?”
“嗯。”颐竹用力地点头,没有多想地回答着,夫妻白首,这个古书上便一直有的道理印在她心上。不适地动动头,她感觉到耳垂下方的湿热,火烫的温度让她的耳垂泛红地温热起来,不好意思地舔唇,她小声地要求,“你不要靠得这么近好不好?”
“为什么?”赫廉腾不解地扬眉。
“我,我有点不大对劲儿,有点热。”颐竹费力地捕捉着混乱的感觉,词不达意地解释着,她努力想让赫廉腾明白她并不讨厌他的接近,她只是不习惯。
“呵呵呵——”浑厚的笑声从耳边直飘进她心里,“竹儿,相信我,你很快就会习惯的。”
酥酥麻麻的浅痒从耳垂一直到心上,红霞满颊,她被他大胆的行为吓得动都不敢动。虽说他们快是夫妻了,可是在众人面前,天啊!颐竹透过喜帕看到克穆亲王府的人都立在主子身后,定定地望着他们,神情似乎吃惊而恍忽,她看不清。
“阿玛,时辰就要到了,请您先带额娘进喜厅行拜礼。”谦雅而好听的童音中带着训练过的有礼音阶,赫克律从人群中站出来,透过缝隙,他瞄到未来额娘的身形,虽然看不清模样,但就身段上看的确有美人之姿。他那个花名传遍京城的二叔赫廉海曾经说过,美人的身形如垂柳,柔媚而不妖,丑女的身段如蒲柳,鸡肋之味尚不可及,看这新娘娇小而柔媚,该是垂柳之势,加上又是颐祯贝子的妹妹,阿玛的眼光倒是不错。
赫廉腾点头,从轿中仰起身,他思虑地看了眼紧握着苹果的颐竹,低声地应诺:“你想拿便一直拿着它吧,但你总要出轿啊。”
“嗯。”颐竹闻言站起身,试探着自己向前走,可还没跨出轿门,她就被人一把抱了起来,悬空的身子紧贴在壮硕的胸膛上,她惊呼一声,手却没有松开,苹果象征着她的幸福,她顽固地认定着。于是,便由她的夫君改牵为抱,带她进了行礼的厅堂。
众人吃惊地望着这一幕,很多人的嘴在张开后甚至忘了合上,这是克穆亲王吗?那个传闻中易怒冷酷的亲王居然一脸笑意地抱着他的新娘,仆人们口耳相传着今后的行事规则:多讨好那个新福晋吧,她已经得到了王爷的欢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