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破旧的荒芜小院已被收拾的颇为整洁,灶台和门窗都重新修整过,甚至在那个缺了块木格的小柜子中,又多出了两副崭新的碗筷。
风斜早早的睡了,盛夏一直安安静静的陪在他的床边,陆风颜抱着寒魄坐在院中早已枯死的老榆树平横而出的树枝上,看着袅袅茫茫的炊烟,而炊烟下,虞锦坐在药炉边一下一下的扇着旺旺的火,一双清光潋滟的眼怔怔出神。
陆风颜觉得自己应该去安慰虞锦,却又真的不知道有什么可说。她知道虞锦其实是一个很聪明的女孩子,她知道风斜在找盛夏,就一定会做好盛夏回来的准备。只是……她闭上眼睛向身后的树干靠了靠,只是一旦这个结果真的现在了面前,又有几个人,能够真的像预想中那样淡定而沉默?
她不知道。
而把虞锦托付给风斜究竟是不是一个正确的决策,她也不知道。她只想让风斜可以保护的了虞锦的周全,却没有考虑过,一旦他和盛夏相逢……虞锦究竟会不会再接受她这样子的一种安排?
毕竟这世上并不是每个人都把生命看的那样重要,每个人都有自己最不可以超越过的尊严作为底线,而虞锦,她是个柔柔弱弱还没有真正长大的小孩子,可骨子里,她却看得到她不曾表露出来的倔强。
那是一种,她们这一类人早在千百年前就已烙印进血脉深处的骄傲。
绿影婆娑。
偶有沙沙的蝉声鸣过,不过须臾便又已归为沉寂。僻院荒草深深,一片寂然。
陆风颜闭了眼。心上仿佛凝结了一层厚重的铁层,沉甸而郁塞,寻不到痕迹,却无端的惹人心恼。她紧紧凝凝眉,手腕骤翻,出了鞘的寒魄仅绽出一线寒光,剑身已深深没入粗实得树枝。
悄无声息。
盛夏站在门口缺了几个小口的门槛上,那丝寒光飞掠,悉数落入她漆黑沉穆的眼。
陆风颜睁眼,那双在天晋山上明媚如曦光的眉眼已不见了莹润的笑意,反而多了些浅浅的灰,濛浓的,如同飘绕在山城中晦涩的雾霭。
她偏头,看向盛夏,眸中的雾霭缓慢的升腾流转,凝结成一种看不透的郁结。
盛夏只那样站着,看着她,不起波澜的,沉静如一块千年的檀木。
许久,陆风颜收回目光,静了静,手腕蓦然翻转,身形一动,已如絮一般悄然落地。身后的榆木吱喳微响,转眼间已经分崩离析,原本没入树里的寒魄铿然落地,深深没入地下破碎却坚硬的青石旧砖。
虞锦将熬好的药熟练的倒入青花瓷碗,看了看陆风颜,犹豫一下,才匆忙的瞥了眼盛夏背对的侧影,最终还是垂下眼帘,低了头,一语不发的转身关了门。
她看的出来盛夏来找陆风颜,也看得出这两人之间汹涌的沉默才是有话要说,而无论有没有避开的必要,此时她的确并不想要和盛夏相处。
“找我有什么事?”陆风颜在阶前坐下,语气有些淡淡的懒怠,她并不认为在这个时候,盛夏会有什么心思来听自己客套或解释。
盛夏也在她身边坐下来,沉静的眼看着前方微晃的树冠,沉默一下,才直接开了口:“我想请你帮忙寻找一种东西,作为回报,我可以提供一个或许你会感兴趣的消息。”
“或许你说的消息,我并不太愿意听。”她俯身摘了根高高的狗尾草,细长的叶片在她的指间翻转,渐渐编织成一个小虫子简单的轮廓。
“我需要一种叫罂粟的植物。”盛夏也扯了根草,不过稍许,掌中也同样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草编虫子。“这种东西大多来源于东南方,但我并不确定,这里的官府是不是会允许它流通。”
“罂粟?”陆风颜皱了眉,“你要这种东西做什么?”
盛夏将编好的小虫子拿了棵细藤在两棵繁茂的小桃树上悬挂起来,阳光斜斜的照着,在地面上投出一个大大的虫影。她不抬头,话音仍无波动,可语气重,却多了些不易察觉的落寞:“因为风斜染的毒瘾,就是罂粟。”
陆风颜侧头,目光中的疑惑更浓:“风斜是皇室的人?罂粟这种东西,向来是大食国进贡而来的,除了皇族,即便是天晋山都很难弄得来。”
盛夏摇摇头,看着那只小虫稍稍出神,少许,才转头,轻轻笑了一笑,目光却一刹那变得飘忽而莫测。
“风斜并不是皇族中人。”她说,“换句话说,风斜和我,都并不是这个世界里的人。”
陆风颜拭剑的手陡然而停,抬头,眸中诧然。
“十三年前,我父亲还是整个国土东南方最有势力的黑道组织的掌控者,也是十二岁那年,我第一次见到风斜。”
客厅很空。
四个壁角的灯只开了一盏,乳白色的灯光被漆黑色的夜稀释的如同一层灰色的雾霭。
盛夏窝在柔软的如同一团云雾般的沙发上,手机里的蓝光模糊的勾勒出淡淡的一层剪影,剪的稍短的发只过了眉,在不时吹过来的夜风里微微晃动,在屏幕上,投下微薄的阴影。
一个人的夜她并不害怕,因为从小就早已经习惯。只是习惯并不代表喜欢,她其实非常不喜欢这种沉默中压抑着的孤单。
尤其是,她已经有很久很久都没有见过爸爸回来了。
她把手机丢在厚重而昂贵的地毯上,抱着膝盖坐成小小的一团,将头埋在手臂里,不知为何的突然很想哭。
可却哭不出来。
从小的生活,那些黑暗的现实,从来没有人为她而掩饰。而在黑暗中生存的人,就注定失去了所有的眼泪。
即便她还小。
她咬住自己的手腕,不轻不重的痛传过来,再散开。可她不知道这样究竟可以排解掉任何什么。
直到门开。
保护她的叔叔们不会在公寓里过夜,这个时候门打开,只有一种可能。
爸爸回来了。
她抬起头,渐渐直起了蜷缩的脊背。浅色的眼眸里像狸猫般涌出些细碎的清光。
然后她看见了十六岁的风斜。
即便时间隔的已经太久太久,久到所有的生活泡沫般的涌起然后破灭,久到即便一刹跨越了千年,她依旧记得,那一眼望去,他倦怠的,冗远的目色,如黑夜般的深沉。
爸爸不曾给她什么解释,只是说,他会住在她的家。
而这一住,便是七年。
从生疏冷漠,到渐渐熟悉,再到生死相依的七年。
即便他们真正相处在一起的时间,并不是有多长。
风斜总是拼着全力的去学习,学习战斗,学习识人,学习怎样控制一个帮派,也学习着,怎样去杀死更多的人。
时间碾压在风斜越来越冷的外表下,是一个个被祭奠的亡灵。
他们鲜红色的血,浇筑了他心中一堵几乎彻底封闭的心墙。
将他和她隔的越来越远的心墙。
直到第七年的那个下了第一场纷飞大雪的冬天。在她失去了母亲后,终究还是失去了父亲。那些曾经掩藏在黑色下的风光无限,到底是在那些枪声破晓的残垣断壁间,坍塌成无尽的雾霭。在那些无尽的逃亡里,风斜和她,就真的成了彼此唯一的依靠。
那些飞溅的子弹和刀光逼迫出他歇斯底里的疯狂,也在一个个彼此沉默的藏身小巷里,将那层厚重冷漠的心墙,一点点的剥落成沙。
三个月的躲藏逃避似乎已经永无止境的轮回,而就在他们以为自己真的再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段风雷接手了原本盛夏父亲管辖下的所有势力。
段风雷是盛沉最敬重的对手,也是在风斜和她都伤痕累累几欲死亡的雷雨之夜出现了的人,他那晚就那样笔直的站着,不曾撑伞,不须保镖,他只拼着一个人,将那似乎无穷无尽的蝙蝠般的杀手彻底的洗清收缴。
他救了他们两个人的命。而他们唯一可以用来回报的,也只有命。所以他们归顺,并很快成为整个新的雷盟中最优秀的人。风斜的身手和能力让他成为当之无愧的第一把尖刀,而盛夏,她并不擅长杀人,然而那双自小已在黑色中浸泡过的双瞳和心窍,也让她拥有一个少有人及的头脑。那些并肩淌过的血,构造出一种无法言喻的默契和净洁。
唯一的意外,是一椁冰封在昆山远角的墓穴。